那句“来家里玩”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未能平息。接下来的几天，陆星沉发现自己总是有些心不在焉。
做题时，笔尖会无意识地在草稿纸角落写下“家”字，然后又迅速涂黑；看着林晚侧脸听讲的专注模样，会忍不住想象她从小长大的房间是什么样子，是不是也和她的人一样，温暖、干净，充满着阳光和书本的香气；甚至在小吃店擦桌子时，听到其他客人谈论着家里的琐事，他都会下意识地停下动作，屏息听上几句。
那种感觉很奇怪，像久处黑暗的人突然窥见一丝微光，明知不该奢望，却控制不住地去想象光下的温度。他贪婪地汲取着周岚那句话带来的虚幻暖意，却又时刻被现实拉扯，提醒着他自身的泥泞不堪。
这种矛盾的心理让他面对林晚时，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他既贪恋她带来的温暖，又害怕自己身上的污秽沾染了她。于是，他表现得比平时更加沉默，只有在林晚笑着将妈妈新烤的小饼干分给他，或者皱着眉向他请教“难题”时，他紧绷的嘴角才会微微松动。
这天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窗外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下来，乌云低垂，预示着不久后可能有一场雨。下课铃声一响，同学们便蜂拥而出。
林晚一边收拾书包，一边对旁边的陆星沉说：“好像要下雨了，你带伞了吗？”她记得他经常不带伞。
陆星沉动作顿了顿，摇了摇头。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望向窗外，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似乎并不担心下雨，而是在忧虑别的什么。
“那我送你到小吃店吧？反正顺路。”林晚立刻说，拍了拍书包侧袋，“我带伞了，很大一把。”
“不用。”陆星沉几乎是立刻拒绝，语气比平时更急更快，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猛地拉上书包拉链，站起身，“我先走了。”
说完，他竟有些匆忙地绕过林晚，快步走出了教室，背影甚至显得有些仓促，仿佛在躲避什么。
林晚愣在原地，伸出的手还停留在半空。他刚才的眼神……除了惯有的疏离，似乎还有一丝紧张和……恐惧？
一种不好的预感悄然爬上林晚的心头。她来不及细想，抓起书包和雨伞就追了出去。
陆星沉走得很快，几乎是在小跑，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图书馆或者小吃店的方向，而是拐进了学校后门那条更偏僻、更窄的小巷。那是他回家的近路，但也更杂乱，平时少有人走。
林晚的心跳莫名加速，她加快脚步，远远地跟在后面。刚拐进巷口，就听到了里面传来一阵粗鲁的咒骂声，以及推搡拉扯的动静。
“小兔崽子！翅膀硬了是吧？钱呢？这个月的生活费怎么还没给老子送过来！”一个醉醺醺、嗓音沙哑的男声咆哮着。
林晚的心猛地一沉，瞬间明白了陆星沉刚才反常的原因。他肯定是看到了等在校门口或者巷子口的父亲！
她屏住呼吸，悄悄靠近几步，躲在一个堆放的旧木板箱后面，探出头去看。
只见巷子深处，一个身材高大却佝偻着背、满脸通红、浑身散发着酒气的男人，正粗暴地揪着陆星沉的校服领子。陆星沉被他推搡得撞在斑驳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紧抿着唇，脸色苍白得吓人，眼神里是隐忍的屈辱和冰冷的厌恶，却始终没有反抗，只是用一只手死死护着自己的书包。
“老子白养你这么大了？读个破书能读出几个钱？赶紧的！把钱拿出来！不然老子今天打死你！”陆父嘴里喷着恶臭的酒气，另一只手己经开始蛮横地抢夺陆星沉的书包。
“没有钱。”陆星沉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声音低沉却带着倔强，“这个月的钱早就给你了。”
“放屁！那么点够干什么？你肯定藏起来了！是不是拿去找那个小骚蹄子了？啊？我听说有个女的整天跟你屁股后面转，还挺有钱？”陆父的话语越发不堪入耳，手上的动作也更加粗暴，几乎要将陆星沉的校服撕裂。
听到父亲污言秽语地提及林晚，陆星沉一首压抑的情绪瞬间爆发。他猛地抬起头，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狠狠射向自己的父亲，低吼道：“你闭嘴！不准说她！”
“嗬！还敢跟老子顶嘴了？反了你了！”陆父被儿子这从未有过的反抗激怒了，扬手就是一个耳光扇过去！
“啪”的一声脆响，在狭窄的巷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陆星沉的脸被打得偏向一边，白皙的脸颊上瞬间浮现出清晰的五指红痕。他依旧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是眼神里的冰冷恨意几乎要化为实质。
躲在后面的林晚看到这一幕，只觉得那一巴掌像是扇在了自己心上，疼得她瞬间窒息。怒火和心疼像火山一样在她胸腔里喷发，她什么也顾不上了，猛地从木箱后冲了出来。
“住手！你不准打他！”她的声音因为愤怒和激动而带着颤抖，却异常响亮地回荡在巷子里。
纠缠的两人都是一愣。
陆父眯着浑浊的眼睛看向突然冲出来的女孩，打量着她清秀的脸庞和干净的校服，脸上露出猥琐而了然的笑：“哦？你就是那个倒贴的小贱？来得正好，快帮你这小相好把钱……”
“别过来！走！”
陆星沉的反应比林晚想象的更加激烈。他几乎是嘶吼着打断了他父亲的话，猛地转头看向林晚，那双总是没什么情绪的眸子里此刻盛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慌、难堪和急切，甚至带着一丝哀求。“快走！听见没有！离开这儿！”他宁愿承受十次百次的殴打和羞辱，也不愿让她看到自己如此不堪的一面，不愿她听到那些污言秽语！
林晚被他眼中剧烈的痛苦和绝望钉在了原地。
陆父看看儿子，又看看林晚，似乎明白了什么，笑得更加令人作呕：“怎么？心疼了？不想他挨打就拿钱出来啊？不然……”
“我让你走！”陆星沉再次冲着林晚吼道，声音己经嘶哑，他甚至用尽全力挣脱开父亲的钳制，向前一步，用身体挡在林晚和他父亲之间，形成一个徒劳却倔强的保护姿态，尽管他的背影在微微发抖。
林晚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少年，看着他脸颊上刺眼的红痕，看着他微微颤抖却挺首的脊背，看着他宁可自己坠入深渊也要把她推离污秽的决绝……她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
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铺天盖地的心疼。
她终于真切地看到了他平日所身处的是怎样的地狱。也终于明白，那句轻飘飘的“来家里玩”，对他而言，是多么沉重又遥不可及的诱惑。
巷口的风吹过，带着雨前的潮湿和寒意，却吹不散这巷子里令人窒息的压抑和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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