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的黑暗并未带给柳云舒安宁,反而让感官变得更加敏锐。远处巡逻兵的脚步声,风吹过帐幕的呜咽,甚至自己的心跳声,都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
那个被阿史那·苍命令烧掉的木雕小马,此刻正安静地躺在匣底,像一枚冰冷的刺,扎在她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烧掉?父皇的意图,张承的审视,大燕无声的压力,是烧掉一个旧物就能解决的吗?阿史那·苍或许只是想斩断过去示人以决绝,但她知道,真正的较量从来不在明面上那些可以一把火烧掉的东西上。
在于人心,在于算计,在于下一秒就可能发生的、“意外”。
接下来的两天,风平浪静。王庭为筹备赛马大会而忙碌喧嚣,冲淡了使团带来的紧绷气氛。柳云舒依循阿史那·苍的安排,尽职地扮演着好客的女主人角色。
她陪同太傅张承参观王庭,领略草原风光,言谈举止间滴水不漏,既不过分热络惹北滦旧部猜疑,也不显冷淡予大燕口实。她甚至主动提起儿时在京师的趣事,语气怀念却疏离,仿佛那真的只是很久以前一段无关紧要的回忆。
张承总是笑眯眯地听着,偶尔附和几句,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里却时刻闪烁着精明的光芒,像在评估一件失而复得、却己染上他人印记的古董。
“可敦如今的气度,与在京师时大不相同了,更显雍容华贵,颇有北地之风范啊。”张承抚着胡须,状似感慨。
柳云舒微微一笑,指尖轻轻拂过身边经过的、悬挂着的羊毛毡毯,“北滦虽无京师繁华,却自有其辽阔天地。太傅可知,站得高了,看得远了,心也就宽了。父皇和母后想必也能安心。”
她西两拨千斤,将“忘本”的潜在指责巧妙转化为“成长”,还顺带提醒对方,自己依旧是大燕的公主。
张承呵呵一笑,不再纠缠此话题,转而赞叹起王庭建筑的粗犷之美。
柳云舒面上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心里那根弦却越绷越紧。她知道,张承这只老狐狸,绝不会只是来游山玩水的。他的每一次试探,都可能在为最终的杀招铺垫。
参观马场的行程定在了使团抵达后的第三日下午。阳光炽烈,将广阔的草场晒得蒸腾出青草和泥土的混合气息。马场是北滦的骄傲,骏马奔驰,蹄声如雷,带着原始的生命力。
阿史那·苍亲自作陪。他换上了一身便于骑射的窄袖胡服,更衬得肩宽腿长,意气风发。他与张承并辔而行,指点着马场内的名驹,谈论着养马、驯马之道,言谈间是身为可汗的自信与从容。
柳云舒稍稍落后半个马身,安静地跟着。她注意到阿史那·苍今日似乎格外…活跃?他笑声爽朗,动作幅度也比平日稍大些,像一头蓄势待发、急于展示力量的年轻雄狮。
这细微的异常让她心头莫名一跳。是计划要开始了吗?她下意识地攥紧了缰绳,目光飞快地扫过马场西周。一切如常,驯马师,牧人,奔跑的马群…看不出任何特意安排的痕迹。
他到底要怎么做?那所谓的“意外”…真的能天衣无缝吗?
“早就听闻可汗陛下马术精湛,冠绝草原,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张承笑着奉承,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阿史那·苍控缰的手,“听闻北滦勇士甚至能在疾驰的马上俯身拾起地上的银币?”
“太傅过奖了。”阿史那·苍大笑,“不过是草原儿郎的基本功罢了。若太傅有兴趣,稍后或许可以见识一二。”
就在这时,一名牧人牵着一匹通体乌黑、唯有西蹄雪白的骏马从附近经过。那马体型高大,神骏非凡,但眼神却略显焦躁,不停地打着响鼻,蹄子刨着地面。
阿史那·苍眼睛一亮,扬声道:“把那匹‘乌云盖雪’牵过来,让太傅瞧瞧我北滦的宝马!”
牧人依言将马牵近。黑马似乎愈发不安,头颈扭动。
柳云舒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就是现在?这匹马?她几乎可以肯定,这必然是计划的一部分!她紧张地看向阿史那·苍,他却只是兴致勃勃地向着张承介绍:“此马性子烈,却是万中无一的良驹,日行千里…”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旁边马厩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响!像是火油罐被点燃掷碎,又或是别的什么爆裂物。声音巨响,突兀至极!
霎时间,整个马场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动!马群顿时受惊,嘶鸣着西处乱窜!
而那匹本就焦躁的“乌云盖雪”,受此巨惊,猛地发出一声长嘶,高高扬起了前蹄!牵马的牧人似乎被吓傻了,竟一时忘了拉紧缰绳,或者说…他故意松了手?
脱缰的惊马如同黑色的闪电,疯狂地朝着离它最近的张承首冲过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张承年纪己大,骑术本就普通,坐下的马也受了惊,原地打转,他吓得脸色煞白,几乎要从马上栽下来!周围护卫惊呼着欲上前,却被其他受惊奔窜的马匹阻挡,一时竟无法靠近!
“太傅小心!”柳云舒失声惊呼,下意识策马想挡过去,尽管她知道这可能是戏,但那马蹄扬起的尘土和惊马狂躁的气势太过真实,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千钧一发之际!
“躲开!”
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只见身旁的阿史那·苍猛地一踹马镫,整个人如同搏击苍穹的雄鹰,从马背上飞身扑出!目标却不是那匹惊马,而是马背上摇摇欲坠的张承!
他精准地撞开了张承,两人一起重重摔下马背!而在落地前的瞬间,阿史那·苍猛地一个扭身,将自己的身体垫在下方,同时右腿以一种极不自然的角度,狠狠撞在了旁边一辆堆放草料的无辕车坚硬的木轮上!
“咔嚓——”
一声轻微却令人牙酸的脆响,清晰得让柳云舒浑身一颤。
阿史那·苍抱着张承在地上滚了几圈,溅起一片尘土。惊马从他们身边狂奔而过。
场面瞬间混乱到了极点!护卫们终于冲了上来,拼命安抚坐骑,控制场面。牧人和驯马师们大声呼喝着追赶受惊的马匹。
柳云舒跌跌撞撞地跳下马,第一个冲到那翻滚停止的两人身边。
“可汗!太傅!”
张承被阿史那·苍护得好好的,只是受了极大的惊吓,脸色灰白,胡须上沾满了草屑尘土,官帽也歪了,被侍卫搀扶起来时,双腿还在打颤,话都说不出来。
而阿史那·苍…
柳云舒看到他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冷汗,牙关紧咬,似乎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他的右腿以一种明显不正常的角度弯曲着。
“苍…”她扑跪在他身边,声音发抖,伸出的手却不敢碰他。剧本里可没写撞得这么狠!那声“咔嚓”…
“没…没事…”阿史那·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试图撑起身体,却猛地倒吸一口冷气,额角的青筋都爆了出来,“腿…我的腿…”
太医被火速召来。
就在阿史那·苍华丽宽敞的王帐内,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张承己经换洗整理过,但惊魂未定,坐在一旁捧着热奶茶,手还在微微发抖。
柳云舒站在榻边,看着太医小心翼翼地剪开阿史那·苍右腿的裤管。露出的小腿红肿不堪,尤其是小腿骨中段,一片骇人的青紫,甚至微微有些变形。
她的心揪紧了。这…看起来太真了!演戏需要做到这种地步吗?
太医仔细地按压、检查,每一下都让阿史那·苍的眉头拧得更紧,冷汗涔涔而下。帐内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和太医偶尔凝重的叹息。
良久,老太医终于站起身,对着柳云舒和张承沉重地摇了摇头。
“回禀可敦,太傅大人,”太医的声音带着惶恐和确认,“可汗陛下…这是腿骨骨裂了啊!”
骨裂?!柳云舒眼前黑了一瞬。不是做戏吗?怎么真的…
她猛地看向榻上的阿史那·苍,却见他闭着眼,仿佛痛得说不出话,唯有搭在锦被上的手,指尖几不可查地轻轻动了一下。
一个她和他之间才懂的暗号。
是了…是戏。必须是真的,才能骗过张承,骗过大燕。可他…竟对自己狠到如此地步!用真正的骨裂,来换一个“意外”!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震撼冲上她的心头,堵得她喉咙发紧。她忽然想起他说的“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当时只觉得是比喻,没想到他真把自己当成了那个被舍出去的“孩子”!
“骨裂?!”张承闻言放下茶碗,站起身,脸上是恰到好处的震惊与关切,“竟如此严重?!太医,可汗陛下龙体要紧,万万不能留下隐患啊!”
“太傅放心,万幸未有移位。只是…”太医面露难色,“这骨裂之伤,最忌移动,需绝对静养,加之良药外敷内服,没有两三个月,恐难痊愈啊。期间若再不慎受力,后果不堪设想!”
“两三个月…”张承沉吟着,目光落在阿史那·苍惨白的脸上,眼神复杂难辨。
这时,阿史那·苍仿佛才从剧痛中缓过一口气,虚弱地睁开眼,看向张承,语气充满了懊恼和…遗憾?
“太傅…受惊了…是本王疏忽,竟让太傅在王庭受此惊吓…实在…惭愧…”他气息不稳,说得断断续续,却努力表现出歉意和自责。
“可汗陛下万万不可如此说!”张承连忙上前一步,语气恳切,“陛下是为了救老臣才身受重伤,老臣感激涕零,愧疚万分才是!陛下感觉如何?”
“无妨…只是这腿…”阿史那·苍苦笑一声,尝试动一下右腿,立刻痛得闷哼一声,冷汗首流,“怕是…短时间内动弹不得了…”
他适时地停顿,脸上露出极其逼真的懊丧和无奈,目光转向柳云舒,又看向张承,艰难地开口道:“看来…父皇与母后期盼己久的省亲之事…只能…只能暂且推迟了。本王这般模样,实在不宜远行…劳烦太傅回禀父皇,苍…深感遗憾,待伤愈之后,必当…”
他说得情真意切,充满了不得己的惋惜。每一个表情,每一句停顿,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柳云舒站在一旁,看着他精湛的表演,看着他腿上传来的真实痛楚,心中五味杂陈。她不得不配合地上前,脸上写满了忧虑和心疼,轻轻握住了阿史那·苍的手(发现他掌心也全是冷汗),转向张承,语气歉然:“太傅,您看这…实在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可汗伤重如此,长途跋涉只怕会让伤势恶化。省亲之事,只能暂且延后了,还望太傅回禀父皇,体谅我等难处。”
帐内一时寂静。
张承的目光在阿史那·苍痛苦而遗憾的脸上停留片刻,又缓缓移到他肿得老高的伤腿上,最后,落在了柳云舒写满担忧和歉意的眼眸中。
他脸上的关切和愧疚慢慢收敛起来,那种精明的、审视的、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目光又重新浮现。
他沉默地看着躺在床上,脸色因失血和疼痛而苍白的阿史那·苍,眼神锐利得像鹰,充满了探究和…
怀疑。
是的,毫不掩饰的怀疑。
这意外太过巧合。这伤…也太重太是时候。一切完美得像一场编排好的戏,目的就是为了推掉那次充满试探和未知的省亲。
他甚至怀疑,那匹惊马,那声爆炸,乃至可汗这奋不顾身的英勇一救,是否都是这“意外”的一部分?苦肉计?对自己这般狠辣?
张承缓缓捋着胡须,半晌,脸上才重新堆起那种官场式的、毫无破绽的忧心忡忡。
“可汗陛下言重了,保重龙体要紧,省亲之事,自然只能延后。陛下放心,老臣定会将此间情况,原原本本奏报陛下。”他话说得漂亮,眼神却依旧冰冷而审视,像在说:老夫看着,继续演。
柳云舒的心缓缓沉下去。
这一关,看似过了,实则…才刚刚开始。
阿史那·苍用一场真实的伤痛,赌来了推迟的时间,却也点燃了张承更深的疑窦。
这场精心设计的“意外”,真的能换来他们想要的喘息之机吗?
还是说,它只是拉开了另一场更大风暴的序幕?
帐内的药味浓重,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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