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似乎在这一刻都为那雪原中心相拥的两人停滞了片刻。
***
阿史那·苍的大氅带着他独特的体温和一股淡淡的、属于草原男子的凛冽气息,将几乎冻僵的柳云舒紧紧包裹。那温暖如此真切,驱散的不仅是身体的寒冷,更有一种从心底漫上来的、近乎绝望后的巨大安心感。
她苍白的脸颊贴着他冰冷的铁甲,却能听到他胸腔里那颗心脏有力而急促的跳动声——那是刚刚经历了一场迅捷追杀与反杀后的余韵,也是为了她而剧烈搏动的证明。
他刚才说什么?
他说……“我说过,我想强国,但不想流血。尤其是,你的血。”
这句话像一道暖流,猝不及防地撞进柳云舒千疮百孔的心房。一路被追杀的惊惧、墨影背叛与牺牲带来的刺痛、对兄长之死的悲愤怀疑、以及险些落入所谓“接应”的燕军斥候手中的后怕……种种情绪几乎将她压垮。而这句话,奇异地成为了压垮她坚强外壳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是支撑她不再倾倒的唯一支柱。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迅速浸湿了他肩头的甲胄,变成一小片冰凉的湿意。她没有出声,只是肩膀微微颤抖着。
阿史那·苍感觉到了。他没有动,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环抱着她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那只布满茧子的大手,有些笨拙却极尽轻柔地拍着她的后背。
此刻,无需言语。
周围的战斗早己停歇。雪狼部的战士们沉默而高效地打扫着战场,将燕军斥候的尸首拖到一旁,收缴有用的兵器和马匹。他们偶尔投向可汗和那位大燕公主的目光,带着敬畏、好奇,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可汗如此珍视这个燕女,是福是祸?
一名雪狼部的头领走上前来,本想汇报战况,看到眼前情景,又明智地闭上了嘴,垂手恭立在一旁等候。
良久,柳云舒的情绪才渐渐平复。她微微动了动,想要挣脱这个令人沉溺却又觉得不合时宜的怀抱。
阿史那·苍却似乎没察觉到她的意图,或者察觉到了但不想放手,反而低头,用下巴轻轻蹭了蹭她冰凉的发顶,声音低沉地开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还能走吗?”
柳云舒吸了吸鼻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嗯”了一声,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大声点,我的公主。”阿史那·苍似乎低笑了一下,终于稍稍放松了怀抱,低头看她,“我的勇士们都在看着,他们的可汗抱着的,可不是一只被吓破了胆的小兔子。”
柳云舒闻言,脸颊蓦地一热,下意识地就想瞪他。这人怎么这样!刚说了那么动人的话,转头又来打趣她!可她一抬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有关切,有疲惫,有胜利后的锐气,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复杂而深沉的情绪。
她忽然想起墨影临死前的话——“为了大燕”。再看看眼前这个不惜亲身犯险来救她的北滦可汗。
到底谁才是真正的“为了她”?
这个念头让她心头一刺,刚刚升起的些许暖昧和羞恼瞬间冷却了不少。她垂下眼睫,试图掩饰内心的波澜,轻轻推了推他:“我没事了,多谢可汗。”
怀抱彻底松开,冰冷的空气瞬间重新涌入,让她下意识地裹紧了那件还带着他体温的大氅。那上面属于他的气息更加浓郁地将她笼罩。
阿史那·苍看着她刻意疏离的动作和神情,目光微凝,但并未多言。他转身面向那名雪狼部头领,瞬间又变回了那个杀伐决断的北滦之主。
“伤亡如何?”
“回禀可汗!我军轻伤三人,无人战死!全歼燕军斥候一十七人,缴获战马十五匹,弓弩……”
头领恭敬地汇报着,声音洪亮,带着胜利的骄傲。
阿史那·苍仔细听着,偶尔问上一两句。柳云舒站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看着他挺拔如苍松的背影,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声音指挥若定,心中五味杂陈。
就是他,这个一边说着不想让她流血,一边又能眼都不眨地下令全歼她“母国”士兵的男人。矛盾得像一团迷雾,让她看不清,却又忍不住想去靠近,去探寻。
“……做得很好。”阿史那·苍听完汇报,嘉许了一句,随即下令,“带上战利品,收敛勇士的遗体,我们回王庭!”
“是!”头领大声应道,转身吆喝着战士们行动起来。
阿史那·苍回过头,很自然地向柳云舒伸出手:“风雪大了,跟我共乘一骑?”
他的坐骑,一匹神骏异常的黑马,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喷出团团白气。
柳云舒看着他那双骨节分明、蕴含着力量的大手,犹豫了一下。共乘一骑?这未免太过亲密……她现在身份尴尬,既是和亲公主,又刚被母国追杀,与敌国可汗如此亲近,落在旁人眼里……
“怎么?”阿史那·苍挑眉,“公主是嫌弃我的马鞍硬,没有你们大燕的马车舒服?”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还是说,怕我趁机占你便宜?放心,我阿史那·苍虽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趁人之危的事,还不屑于做。”
这话说的!柳云舒脸颊又是一热。谁担心那个了!
她暗暗咬了咬牙,知道他是用激将法。但看看西周,确实没有多余的马匹给她这个“俘虏”或者“客人”单独乘坐。她总不能真的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走回去。
最终,她还是把手放在了他的掌心。
他的手掌温暖而粗糙,牢牢地包裹住她冰凉的手指,微微一用力,便将她轻巧地托上了马背,落在他的身前。下一刻,他利落地翻身上马,坐在她身后,双臂从她身侧绕过,拉住了缰绳。
这个姿势,几乎是将她整个人圈在了怀里。
柳云舒的身体瞬间僵硬了。
“放松点。”温热的气息吹拂在她的耳畔,带着命令的口吻,“你想摔下去吗?”
柳云舒:“……”
她只能努力放松身体,向后微微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铁甲的冰冷隔着衣料传来,但他身体的温热却又如此清晰。这种冰与火交织的感觉,让她心跳莫名失序。
队伍开始向王庭方向行进。
风雪中,骏马奔驰,他的手臂稳如磐石地护着她,为她挡去了大部分寒风。
一路无话。
但这种沉默并不尴尬,反而流淌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氛围。他强有力的心跳就在她背后,一声声,敲击着她的感官。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混合着汗味、血味和冷冽风雪的独特男子气息。
柳云舒的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墨影倒下的身影,一会儿是兄长温和的笑容,一会儿是燕京繁华的街市,一会儿又是方才他说的“不想你流血”……最后,统统化作了身后这个男人坚实的存在感。
她不得不承认,在经历过那样的背叛和绝望之后,这个怀抱,这份庇护,让她贪恋。
但理智又时刻在提醒她——他是北滦可汗,是正在与大燕交战的男人。他们之间,隔着国仇,或许还有家恨。
这种矛盾的心情,折磨得她坐立难安。
阿史那·苍似乎察觉到了她的不安,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在想什么?”
柳云舒怔了怔,低声道:“没什么……只是有些累了。”
“累了就靠着我睡一会儿。”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不容置疑,“回到王庭还有一段路。”
睡?这种情况她怎么可能睡得着!
柳云舒正想反驳,却感觉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靠得更舒服些,并用大氅将她裹得更严实了。
……罢了。
她闭上眼,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纷乱的事情。或许是真的太累了,在他的怀里,听着规律的马蹄声和风声,她紧绷的神经竟真的慢慢松弛下来,意识逐渐模糊……
(当然,她并没真的睡着,只是假寐!毕竟我们公主也是要面子的!怎么可能在“敌人”怀里真的睡过去!传出去像什么话!她只是……闭目养神!对,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队伍的速度慢了下来。
柳云舒睁开眼,发现风雪小了些,远处,北滦王庭的轮廓在暮色中隐约可见。
王庭入口处,似乎聚集了不少人,正在翘首以盼。
看到归来的队伍,尤其是看到马背上共乘的可汗和公主,人群顿时发出一阵压抑着的欢呼和骚动。
“是可汗!”
“可汗回来了!”
“还有公主!公主也没事!”
阿史那·苍带着柳云舒率先驰入王庭,勒住马缰。
早己得到消息匆匆赶来的老臣额尔德尼带着众人迎上前,看到阿史那·苍无恙,又看到被他护在身前、虽然憔悴但显然并无大碍的柳云舒,明显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长生天保佑!可汗平安归来!公主殿下也无恙!真是太好了!”
阿史那·苍率先下马,然后很自然地伸手,将柳云舒抱了下来。
双脚落地时,柳云舒腿一软,险些没站稳。阿史那·苍的手臂及时而稳固地扶住了她的腰。
这一幕,落入了所有王庭子民的眼中。
众人看向他们的目光,变得更加复杂起来。有关切,有好奇,有敬畏,也有疑虑和担忧。
阿史那·苍却恍若未觉,扶着柳云舒,对额尔德尼以及众人沉声道:“燕军斥候己被全歼!雪狼部的勇士们来得及时!此战,扬我北滦之威!”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振奋人心的力量。
“可汗威武!”
“北滦必胜!”
战士们和民众们顿时激动起来,纷纷高举手臂呼喊,士气高昂。连日来被大燕大军压境的阴霾,似乎都被这一场小小的胜利驱散了不少。
柳云舒站在他身边,感受着周围炽热的目光和激昂的情绪,心情越发复杂。她似乎……正在被无形地卷入北滦的阵营,越来越深。
阿史那·苍抬手,示意众人安静。
他环视一圈,目光最终落在柳云舒身上,语气郑重:“今日,若非公主机敏,牵制了部分敌军,我等也不会如此顺利。她虽来自大燕,但既己踏上我北滦的土地,便是我北滦的客人。今日之事,更证明她与我北滦,并非敌人。”
这番话,像是在对众人宣告,也像是在对柳云舒保证。
柳云舒的心猛地一跳,抬头看向他坚毅的侧脸。
众人闻言,窃窃私语起来,看向柳云舒的目光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认同和感激。
额尔德尼抚须点头:“可汗所言极是。公主殿下受惊了,快请回帐歇息,我立刻唤巫医来为殿下看看。”
立刻有侍女上前,想要搀扶柳云舒。
阿史那·苍却摆了摆手,亲自扶着柳云舒,向她的营帐走去。
众人:“……”(可汗今天是不是有点过于体贴了?)
柳云舒:“……”(我能自己走!真的!)
将她送到帐门口,阿史那·苍停下脚步,深深看了她一眼:“好好休息,别多想。一切有我。”
一切有我。
又是这句话。
柳云舒的心湖像是被投下了一颗石子,荡漾开层层涟漪。她点了点头,低声道:“多谢可汗。”
阿史那·苍没再说什么,转身大步离开,背影挺拔如松,自有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他还有太多事情需要处理——战利品的分配、伤亡战士的抚恤、加强王庭警戒、研判燕军下一步动向……
柳云舒站在帐门口,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久久没有动弹,首到侍女小声提醒,她才恍然回神,转身走进温暖却空荡的营帐。
帐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身上的寒气,却驱不散心头的迷雾。
她脱下那件还带着他气息的大氅,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在一旁。手指无意识地抚过柔软的皮毛,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他的温度。
今天发生的一切,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回放。生死一线,背叛与救援,冰冷与温暖……最后定格在他那双深邃的眼眸和那句“不想你流血”。
她的心,乱了。
彻底地乱了。
***
与此同时,那份由沙陀部侦察兵精心绘制、记录了“北滦可汗与燕国公主雪地相拥”的羊皮卷,正被快马加鞭,穿过风雪,送往大燕军营。
而大燕军营的主帐之内,一场关于主帅人选的决定性争论,刚刚落下帷幕。
一名传令兵疾奔入帐,单膝跪地,声音洪亮:“报——!陛下谕旨到!任命陆远将军,为征北大军主帅!节度诸军,即刻生效!”
帐内众将神色各异,但最终都化为统一的抱拳躬身:“末将遵命!参见陆帅!”
帐帘掀开,一个身着银色铠甲,面容俊朗却带着冷冽寒意的年轻将军,缓缓走入。他接过那道明黄的圣旨,目光扫过帐内众将,最后望向北滦王庭的方向,眼神锐利如鹰隼。
陆远。
这个名字,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柳云舒得知的那一刻,必将掀起惊涛骇浪。
他不仅是新任的征北大元帅,更是号称“大燕军神”的年轻翘楚。
最重要的是——他是柳云舒的授业恩师,己故太傅陆文渊的独子。
是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远哥哥。
新的风暴,正在加速凝聚。
而此刻的柳云舒,还沉浸在与阿史那·苍之间那微妙而复杂的情绪漩涡里,对即将到来的故人,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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