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宫深处，寝殿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着北地初雪带来的寒意，却也驱不散弥漫在阿史那·苍和柳云舒之间那片刻温存后迅速聚拢的凝重。
苍的手指还停留在云舒的下颌，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着她细腻的肌肤，方才那带着戏谑与自信的笑容犹在唇角，但眼神己彻底沉静下来，如同雪后深不见底的寒潭。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柳云舒轻轻拉下他的手，握在掌心，那温热干燥的触感让她心安，却也让她更加清晰地感知到即将到来的风浪，“只怕来的不是明枪，而是暗箭。议事会的章程、人选、权责界限，千头万绪，每一步都踩着那些部落首领们的尾巴。还有……”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不知何时，细碎的雪花开始飘落，渐渐变得密集，将窗外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洁白之中。
“下雪了。”她轻声道。
苍也转头望去，眼神微动：“北滦战后的第一场雪。走，带你去个地方。”
他不由分说地取过厚重的狐裘大氅，将云舒裹得严严实实，牵起她的手，屏退意欲跟随的侍卫，只两人悄然登上了王宫最高处的城楼。
寒风裹挟着雪片扑面而来，却吹不散眼前壮阔的景象。极目远眺，整个北滦王庭，乃至更远处广袤的草原，都正被这场愈来愈大的雪温柔而迅速地覆盖，天地间一片苍茫素净，昨日凯旋的喧嚣、战争的创伤、权力的暗涌，仿佛都被这纯净的白色暂时掩埋。
“真安静啊。”云舒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靠在苍坚实的手臂上。这一刻，没有王妃，没有可汗，没有阴谋与算计，只有一对历经磨难的爱人，共享着这战火平息后难得的宁静瞬间。
苍没有说话，只是将她搂得更紧了些，用自己宽阔的肩背为她挡住风口。他的目光掠过银装素裹的草原，锐利依旧，却也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这片他誓要守护和重塑的土地，此刻美得令人心醉，也静得让人心惕。
但这宁静注定短暂。
“议事会……”云舒低声开口，打破了沉默，“你打算如何着手？第一个难题是什么？”
苍哼笑一声，热气在寒冷空气中凝成白雾：“难题？到处都是难题。那些老狐狸，此刻只怕都在各自的帐篷里摔杯子骂娘，算计着怎么在新盘子里抢到最大块的肉。但第一个跳出来的，绝不会是他们。”
他顿了顿，眼神投向王宫西南角一处守卫森严的偏殿：“第一个，也是最棘手的难题，是柳云澈。”
云舒的心微微一沉。该来的，总会来。
“他的身份，他的去留，必须尽快有个决断。”苍的声音冷静得近乎冷酷，“杀，放，留，各有利弊，但绝不能久拖不决。他是横在我们心头的一根刺，也是所有有心人眼中最好利用的棋子。”
云舒沉默着。那是她血脉相连的亲弟弟，是儿时跟在她身后软软呼唤“姐姐”的孩童，也是差一点让她万劫不复、颠覆她好不容易得来幸福的“敌人”。情感与理智，亲情与政治，在她心中激烈交锋。
“明日，”苍的声音将她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明日议事会首次召集，议题之一，便是议定柳云澈的处置方案。”
云舒猛地抬头看他。
苍的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残酷的弧度：“不是要我事先通气吗？这就是了。王妃，准备好‘收拾烂摊子’了吗？这第一关，我们就得一起闯。”
……
翌日，议事大殿。
与昨日凯旋仪式上的狂热氛围截然不同，此刻大殿内气氛凝重，甚至带着几分剑拔弩张的意味。巨大的圆形议事桌旁，坐着北滦权力核心的新老面孔：以阿史那·苍为首的王庭核心、几位实力最为雄厚的大部落首领、在战争中脱颖而出的寒门将领、以及几位德高望重的平民代表。柳云舒作为王妃，亦位列其中，位置紧挨着苍。
议题一项项进行，关于战后抚恤、部落赏罚、春耕安排……争论时有发生，但在苍绝对权威的压制和引导下，总算初步达成了几条可行的决议。然而，所有人都知道，重头戏还在后面。
当苍沉声宣布下一个议题——“议定原大燕废太子柳云澈之处置”时，大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短暂的死寂之后，如同冷水滴入滚油，瞬间炸开。
“这还有什么可议的！”首先发难的是秃发部的首领秃发兀朮，性情暴烈，声如洪钟，“柳云澈乃大燕太子，虽被废黜，身份敏感！他率军与我北滦为敌，多少草原儿郎死在他的军队手下？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告慰英灵！依我看，当众斩首，首级送回大燕，正好煞煞那燕帝老儿的威风！”他说得激动，脸上的横肉都在抖动。
“秃发首领此言差矣！”立刻有人反驳，是出身小部落却在军中以勇猛和智谋闻名的将领贺兰锋，“阵前斩俘，岂是英雄所为？更何况，柳云澈身份特殊，杀了他，无异于与大燕彻底撕破脸，如今我北滦刚经历大战，急需休养生息，岂能再启战端？”
“贺兰将军莫非是怕了？”另一个大首领阴恻恻地插话，“他如今是我北滦阶下囚，要杀要剐，还不是可汗一句话？大燕如今内乱不休，西域联军新败，他拿什么来战？”
“杀不得，难道还放不得？”又有人高声道，“放虎归山，后患无穷！他若回去，重整旗鼓，他日必成我北滦心腹大患！”
“放也不能放！我看，就一首关着！让他老死在我北滦的牢狱之中！”
“关着？说得轻巧！谁来看守？每日耗费几何？况且，留着他，就是留着一个祸根！大燕那些旧臣、还有那些藏在暗处的势力，都会像苍蝇见了血一样盯上来！防不胜防！”
争论越来越激烈，各方势力代表纷纷攘攘，各执一词，互不相让。主张杀掉的，多是与大燕有宿怨、或性子激进的首领将领；主张关押或谨慎处理的，则更多考虑现实利弊和外部反应；甚至还有人隐晦提出，或可以柳云澈为质，向大燕勒索更多好处。
柳云舒端坐着，面色平静，宽大袖袍下的手却微微攥紧。这些声音，或激昂，或算计，或冷酷，都在决定着她弟弟的命运。她注意到，几位大部落首领虽然偶尔发言，却更多是在观察苍的反应，彼此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显然，他们乐于见到这个难题被抛出来，试探新可汗的底线，也乐见其引发混乱。
苍高踞主位，面沉如水，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扶手，听着下方的争吵，并不急于表态。他的目光偶尔扫过云舒，带着询问，也带着鼓励。
争吵持续了将近半个时辰，渐渐演变成毫无意义的互相攻讦和情绪宣泄。
就在苍眉头越皱越紧，即将出声制止这混乱场面时，一个清亮而沉静的女声响起，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诸位，可否听我一言？”
大殿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柳云舒身上。惊讶、审视、不屑、期待……种种目光交织。这位汉人王妃，在此时发声，意欲何为？
苍微微颔首，眼神示意她说下去。
柳云舒站起身，环视众人，不卑不亢地开口：“诸位所言，皆有道理。杀，有损可汗仁德之名，亦可能激化与大燕矛盾；放，确是纵虎归山，后患无穷；关押，耗费人力物力，且永无宁日。”
她顿了顿，看到不少人露出“那你说怎么办”的神情，缓缓抛出了自己的方案：“既然如此，我们为何不能有第西种选择？”
“第西种？”秃发兀朮粗声问道，满脸怀疑。
“不错。”柳云舒声音坚定，“我们可以——废除他的‘太子’身份。”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连苍都挑起了眉，显然没想到她会从这个角度切入。
“柳云澈之所以是难题，根源在于他‘前大燕太子’的身份。这个身份带来号召力，也带来危险。”云舒冷静地分析，“若我们助他舍弃这个身份呢？让他不再是‘太子’，甚至不再是大燕的‘柳云澈’。”
“王妃的意思是……”贺兰锋似乎捕捉到了什么。
“给他一个新的身份，一个北滦的身份。”柳云舒清晰地说道，“让他改用我们北滦的名字，抹去过去的痕迹。然后，将他安置在指定的牧场，作为一名普通的牧民生活。当然，需要派专人‘保护’和‘教导’，以确保他适应新的生活，也确保他不会脱离掌控。”
大殿内一片寂静，众人都在消化这个前所未闻的方案。
“这……”有人迟疑道，“这能行吗？他会同意？”
“他会同意的。”柳云舒语气肯定，“相比于死亡或永囚，这是他能获得的最大的自由和生机。而对于我们，”她看向苍，也看向众人，“这既保全了他的性命，全了可汗的仁德与……与我的一点私心，”她坦然承认，“也彻底杜绝了他被外部势力利用的可能。一个不再具有‘太子’名分的普通人，谁还会为他大动干戈？他将在我们的眼皮底下，度过余生。这难道不比杀、放、留，都更稳妥吗？”
沉默再次降临。许多人都在暗自思忖。这个方案，确实巧妙。它避免了最极端的选项，用一种看似柔和实则严密的方式，化解了政治隐患。尤其是那些并非坚决要柳云澈死、只是担心后患的人，开始觉得这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苍的眼中闪过激赏的光芒。他早知道他的云舒聪慧，却没想到她能在这僵局中找出这样一条迂回却有效的路径。
“诸位以为如何？”苍沉声开口，打破了沉默。
贺兰锋首先表态：“臣以为，王妃此议，思虑周全，顾全大局，实为眼下最佳之选。”
几位平民代表和部分将领也纷纷点头附和。
秃发兀朮等人虽然仍有些不甘，但在苍的目光逼视下，又找不出更强有力的理由反驳，只得哼哼唧唧地表示了默认。
“好。”苍一锤定音，“既然如此，此事便按王妃所议办理。具体事宜，由王妃负责，贺兰将军从旁协助，务必安排妥当。”
“是。”柳云舒与贺兰锋齐声应道。
她心中暗暗松了口气，知道这最艰难的一关，总算过去了。苍的支持，至关重要。
……
决议既下，行动迅速。当日下午，柳云舒便在严密守卫的偏殿中，见到了柳云澈。
他的气色比之前又好了些，但依旧清瘦苍白，穿着北滦的普通袍子，正坐在窗边望着外面的雪景出神。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看到是云舒，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姐姐。”
“议事会的决议，你应该己经知道了。”柳云舒在他对面坐下，开门见山。
柳云澈点了点头，神色平静无波：“嗯。做个牧民，也好。总比死了，或者回去继续做傀儡强。”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历经磨难后的疲惫与淡然。
“你会有一个新的北滦名字，会有人教你草原的规矩，也会有人……看着你。”云舒斟酌着词句，“虽然不自由，但至少安全。”
“我明白。”柳云澈看着她，眼神复杂，“谢谢你，姐姐。又一次，保住了我的命。”他知道，若非柳云舒力争，他的结局绝不会如此。
姐弟二人相对无言，过往的恩怨隔阂，似乎在这雪后的下午，被这无奈的结局冲淡了些许。
沉默良久，柳云澈忽然低声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姐姐，我接受这个安排。但是，我选择留在草原，并不仅仅是为了活命。”
柳云舒抬眼看他。
柳云澈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枚被衣襟遮挡的黑莲玉佩：“我还想帮你，找到‘黑莲社’的真相。找到……母亲死亡的真相。还有，那个控制我的女人，柳云夕……她和黑莲社，绝不简单。我身上发生的事，或许只是冰山一角。”
他的眼中，不再是之前的空洞或被控制时的疯狂，而是燃烧着一种清醒的、带着恨意与探究的光芒。“我知道很多他们不愿让人知道的事情，虽然记忆还很混乱。留在北滦，靠近你，或许我能想起更多，能帮上你。这也算……我将功折罪，或者，为我自己讨个公道。”
柳云舒心中一震。她没想到云澈会主动提出这个。黑莲社，母亲，云夕……这些谜团如同巨大的阴影，始终笼罩着她。云澈的经历，或许真的是揭开这一切的关键。
但她立刻警惕起来：“这些事情很危险，云澈。你现在最需要的是休养。”
“我知道危险。”柳云澈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但我己经在地狱边缘走了一遭，还有什么好怕的？姐姐，我不是从前那个需要你完全保护的孩子了。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多一个线索，好吗？”
柳云舒凝视着他眼中那份罕见的清醒与坚定，最终，缓缓点了点头：“好。但一切必须小心，有任何发现，必须先告诉我，不可擅自行动。”
“我答应你。”柳云澈郑重承诺。
离开偏殿时，外面的雪己经停了，夕阳给银白的世界镀上了一层浅金。柳云舒却觉得，脚下的路似乎更加迷雾重重。弟弟的去留虽暂告一段落，但一个关于黑莲社的巨大漩涡，似乎正因他这个决定，而缓缓向他们靠近。
苍在殿外等她，很自然地伸出手。云舒将微凉的手放入他温暖的掌心。
“解决了？”他问。
“嗯。”云舒点头，又轻轻叹了口气，“只是，恐怕又惹上了新的麻烦。”
苍握紧她的手，毫不在意地朗声一笑：“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本王……和本王的王妃，接着便是！”
他的笑声回荡在雪后的王庭，带着睥睨一切的自信，冲淡了那悄然弥漫的隐忧。
柳云舒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心中那份因预言而起的阴霾，似乎也被这笑容驱散了些许。
未来的路或许艰难，但只要携手并肩，便无所畏惧。
只是，他们此刻都还未曾深思，柳云澈那句“找到黑莲社的真相”，将会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那枚神秘的黑莲玉佩，又将如何再次搅动他们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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