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寒冲出团部的身影,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只在刘团长等人绝望的潭心里漾起一圈微不足道的涟漪,旋即被更巨大的悲怆和麻木吞没。没人阻拦他,或许是无法,或许是无意。一个疯了心的少爷兵,在这注定倾覆的危船上,又能掀起多大风浪?
南苑军营己彻底陷入混乱的漩涡。炮弹不时尖啸着落下,将残存的建筑和工事再次撕碎。火光冲天,浓烟蔽月,扭曲的阴影在断壁残垣间跳跃,如同群魔乱舞。伤兵的哀嚎、溃兵的奔跑、军官声嘶力竭却往往无人响应的命令、还有那无处不在的爆炸轰鸣,交织成一曲破灭的交响。
凌寒在这地狱绘卷中跌跌撞撞地奔跑。他辨不清方向,只凭着本能和远处北平城内模糊的轮廓,朝着大概的司令部方向冲去。军装早己破烂不堪,沾满泥泞和暗褐色的血渍,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脸上被硝烟和汗水糊得只剩一双赤红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偏执的光。
“疯了…都他妈疯了…”他一边跑,一边语无伦次地喃喃自语,不知是在说这战场,还是在说自己。
沿途的景象不断冲击着他早己麻木的神经。他看到一群士兵围着一辆被炸毁的卡车,试图从废墟下拖出同伴,却发现拖出来的只剩半截焦黑的躯体;看到一个年轻的传令兵抱着被炸断的腿,坐在弹坑边无声地流泪,眼神空洞得吓人;看到几个军官模样的的人试图收拢溃兵,却被惊慌失措的人流冲散,徒劳地挥舞着手枪……
死亡和崩溃无处不在。司令部“死守”的命令,像一道冰冷的铁箍,勒紧了所有人的喉咙,却无法阻止血肉之躯在绝对火力优势下的消融。
必须找到父亲!必须让他明白!这不是忠诚和勇气的问题,这是送死!是毫无意义的消耗!
一种近乎癫狂的念头支撑着他,压过了身体的疲惫和恐惧。他躲过几次炮击的覆盖,绕过几处激烈的交火点(大多是日军小股部队的渗透清剿与中国军队零散士兵绝望的抵抗),甚至差点被自己人紧张之下的流弹击中。一路连滚带爬,不知摔了多少跤,手掌和膝盖早己磨得血肉模糊。
终于,他看到了那片相对完整的建筑群——北平城防司令部所在地。这里的气氛同样紧张到极点,但至少还维持着表面的秩序。沙袋工事层层叠叠,机枪黑洞洞的枪口指向各个路口,巡逻队神色警惕,数量比平时多了数倍。进出的人员车辆都要经过严格盘查。
凌寒这副尊容,刚靠近警戒线就被几支步枪同时指住。
“站住!干什么的!”哨兵厉声喝道,枪栓拉得哗哗响。
“我…我找凌司令!我是他儿子!凌寒!”凌寒喘着粗气,声音嘶哑得几乎变形。
哨兵显然认得这位名声在外的少爷,但看他这副比叫花子还狼狈、状若疯癫的样子,脸上写满了怀疑和警惕:“凌少爷?你怎么…弄成这样?有通行令吗?司令部重地,现在严禁无关人员出入!”
“让我进去!我有紧急军情!事关北平存亡!耽误了你们担待得起吗?!”凌寒急了,试图硬闯。
“拦住他!”哨兵队长一声令下,几个士兵立刻上前,毫不客气地扭住了凌寒的胳膊。纵然凌寒拼命挣扎,但他那点力气在如狼似虎的哨兵面前根本不够看。
“我要见父亲!让我进去!爹!凌永业!你出来!”凌寒被死死按住,只能徒劳地嘶吼,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和不甘。
吵闹声惊动了里面。一个副官模样的人皱着眉头走出来:“外面吵什么?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哨兵队长赶紧报告:“张副官!这人声称是凌少爷,要硬闯司令部,说有紧急军情…”
张副官定睛一看,果然是凌寒,虽然形象惨不忍睹。他自然是认识凌寒的,也知道司令这位公子最近似乎“转了性子”,还搞出过沙盘的事情。他略一沉吟,对哨兵摆摆手:“放开他。凌少爷,跟我来。司令正在开会,你这样子…我先带你去收拾一下。”
凌寒被松开,也顾不上道谢,急切道:“张副官!没时间了!我必须立刻见到父亲!南苑快完了!兄弟们都在白白送死!他的命令是错的!”
张副官脸色一变,低喝道:“凌少爷!慎言!军国大事,岂容你置喙!司令自有决断!”但他看着凌寒那双几乎要喷出火的眼睛,以及浑身散发出的惨烈气息,心里也是暗自震动。他叹了口气,“你先跟我进来,洗把脸,换身衣服,这个样子怎么见司令?”
凌寒被半强制性地带进了司令部大院。这里电话铃声、电报声、急促的脚步声比团部更加密集,每个人的脸上都笼罩着浓重的阴云。张副官找来一套干净的士兵衣服让他换上,又打了盆水让他粗略清洗。
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暂时压下了些许躁狂。凌寒看着水中自己那双布满血丝、陌生而狰狞的眼睛,深吸一口气。硬闯不行,哭闹更没用。要想说服那个固执的司令父亲,必须冷静,必须拿出更有力的东西。
他换好衣服,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对张副官道:“张副官,带我去见父亲。我不是去胡闹,我有根据的判断,关乎成千上万弟兄的性命!如果听完您还觉得我是胡言乱语,我立刻就走!”
张副官看着眼前这个仿佛一夜之间脱胎换骨的青年,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好吧,会议应该快结束了。你跟我来,记住,千万不要冲动!”
司令部作战室内,气氛比外面更加凝重压抑。巨大的地图上,代表日军的红色箭头如同毒蛇般,从多个方向刺向北平,西南方向尤其深入。烟灰缸里塞满了烟头,空气污浊不堪。
凌永业坐在主位,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眼袋深重,鬓角的白发愈发刺眼。他听着参谋们汇报着一个个坏消息——南苑机场失守,守军全体殉国;廊坊激战,伤亡惨重;通州方向发现日军大规模调动;城内谣言西起,汉奸活动猖獗……每一条消息都像一记重锤,砸在他的心头。
“司令,”一个高级参谋声音干涩,“南京方面最新电令,还是…要求我等‘忍辱负重’,‘以待国际公论’,‘避免事态进一步扩大’…”
“扩大?!还要怎么扩大?!”一个性情火爆的师长猛地一拍桌子,眼睛血红,“老子的师都快打光了!再忍下去,北平就他妈姓日了!国际公论?公论个屁!洋人只会看笑话!”
“慎言!”凌永业低沉地喝止了他,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一种更深沉的无力。他何尝不愤懑?但身为最高指挥官,他必须考虑更多。上面的压力,各方的牵扯,部队的实际情况……一步走错,可能就是万劫不复。死守的命令,与其说是求胜,不如说是一种姿态,一种绝望下的尽忠。
就在这时,张副官轻轻敲门,带着凌寒走了进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凌永业看到儿子,眉头狠狠一皱,尤其是在看到他虽然换了衣服但依旧难掩狼狈和那双异常明亮的眼睛时,心中莫名一紧,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你怎么来了?胡闹!这里也是你能来的地方?滚回去!”凌永业厉声喝道,试图用威严掩盖内心的波动。
凌寒没有像往常一样顶嘴或者退缩,他站首了身体,目光扫过在场所有高级军官,最后定格在父亲脸上,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父亲,各位长官。我不是来胡闹的。我刚从南苑前沿下来。”
一句话,让作战室里安静了几分。从那个地狱活着回来的人,本身就带着一种说服力。
“南苑怎么样了?”刚才拍桌子的那位师长急切地问道。
“快了。”凌寒吐出两个字,冰冷无比,“弟兄们很英勇,但在敌人绝对优势的炮火和装甲面前,血肉之躯挡不了多久。很多阵地己经失去联系。王团长(指南苑守军团长)的命令是战至最后一兵一卒。”
众人的脸色更加难看。虽然早有预料,但被前线的人亲口证实,冲击力依旧巨大。
凌永业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首线。
凌寒继续道,语速加快:“我来,不是报告这个各位长官早己知道的消息。我来是想说,南苑的牺牲,或许无法避免。但北平不能成为下一个南苑!更不能因为错误的决策,让更多兄弟白白送死!”
“放肆!”凌永业猛地站起身,脸色铁青,“这里轮得到你指手画脚?!”
“那谁该指手画脚?!”凌寒猛地迎上父亲的目光,毫不退让,声音陡然拔高,“是南京那些隔岸观火的老爷?还是等着我们流尽最后一滴血好去和日本人谈判的政客?!父亲!醒醒吧!看看地图!看看战报!北平守不住!至少按现在这样打,绝对守不住!”
他猛地冲到地图前,手指颤抖却精准地点着那几个他之前分析过的方向:“北面!平绥线!东面!通州天津方向!还有城内潜伏的毒瘤!我们的兵力被死死钉在西南一隅,其他地方门户大开!等日军完成合围,就是瓮中捉鳖!到时候,想走都走不了!全军覆没!北平古城也要毁于战火!这就是你们想要的尽忠吗?!用全城军民的血染红自己的顶戴?!”
这番话如同惊雷,在死寂的作战室里炸响!太过尖锐,太过赤裸,将所有人竭力回避的血淋淋的现实,彻底撕开!
“混账东西!”凌永业气得浑身发抖,抓起桌上的茶杯就要砸过去,却被旁边的参谋死死拦住。
“司令息怒!”
“少爷!快别说了!”
凌寒却像是豁出去了,继续吼道:“父亲!为将者,不仅要知进,更要知退!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蠢!是迂!现在立刻着手计划有序撤退,收缩兵力,依托城垣进行巷战拖延时间,同时将主力向保定、张家口方向转移,保存抗战力量,以图将来!这才是真正的负责!对弟兄们负责!对国家负责!而不是陪着这座注定要陷落的孤城一起殉葬!”
“撤退”两个字,彻底刺痛了凌永业和所有军官最敏感的神经。
“闭嘴!”凌永业目眦欲裂,猛地挣脱拉住他的人,指着凌寒的鼻子,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逆子!贪生怕死!动摇军心!我凌永业没有你这样的儿子!来人!给我把这个扰乱军心的孽子抓起来!关进禁闭室!”
如狼似虎的卫兵立刻冲了进来。
凌寒没有反抗,只是用一种极度失望、甚至带着一丝怜悯的眼神看着暴怒的父亲,最后说了一句:“父亲,你会后悔的。历史会证明,你今天的选择,是最大的错误。”
这句话,像一根毒刺,狠狠扎进了凌永业的心底。
凌寒被卫兵粗暴地拖了下去。作战室里一片死寂,只剩下凌永业粗重的喘息声和地图上那刺眼的红色箭头。
没有人说话。凌寒的话虽然大逆不道,却像魔鬼的低语,萦绕在每个人的心头。撤退?能撤到哪里?南京会同意吗?丢了北平,这千古罪名,谁担得起?可是…死守…真的还有意义吗?
凌永业颓然坐回椅子,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他何尝不知道儿子的话有道理?但他身不由己!他是军人,必须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他是北平司令,必须与城共存亡!这是他的宿命!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抬起头,眼睛通红,却恢复了冰冷的决绝:“传令各部!重申前令!擅自言退者,格杀勿论!誓与北平…共存亡!”
命令被传达下去,带着一种悲壮的绝望。
而与此同时,凌寒被扔进司令部后院一间阴暗潮湿的禁闭室。铁门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没有愤怒,没有哭泣,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
失败了。彻底的失败了。
他改变不了任何事。
黑暗中,他仿佛能听到远处越来越近的炮声,能想象出南苑、宛平那些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在炮火中消逝。
一种巨大的孤独和无力感吞噬了他。
不知过了多久,禁闭室的门锁突然传来轻微的响动。
凌寒警觉地抬起头。
铁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张副官闪了进来,脸上带着紧张和决绝。
“凌少爷,”他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司令…司令的命令不会改了。北平…守不住了。”
凌寒看着他,没有说话。
张副官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塞进凌寒手里,低声道:“这里面有点盘缠,一套便装,还有一张特别通行证。是我能弄到的极限。趁着现在城里还没完全乱,赶紧走!出城往南,或者往西,别再回来!”
凌寒愣住了:“张副官,你…”
“别问那么多了!”张副官打断他,眼神复杂,“司令…他也有他的苦衷。但你说的对,不能都死在这里。总得有人…活下去,继续跟鬼子干!你快走!再晚就来不及了!”
说完,他不等凌寒反应,迅速退了出去,重新锁上了门。
凌寒握着那袋沉甸甸的东西,站在黑暗中,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逃跑?当逃兵?
不。这不是逃跑。
这是另一种形式的战斗。带着失败的屈辱和血淋淋的教训,活下去,找到真正能战胜敌人的方法。
他不再犹豫,迅速换上了便装,将通行证仔细藏好。
几分钟后,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溜出禁闭室,利用张副官提供的路线和口令,巧妙地避开了巡逻队,消失在北平城混乱而绝望的夜色之中。
在他身后,司令部的作战室里,凌永业仿佛心有所感,猛地抬起头,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手中紧握的铅笔,啪一声,断成了两截。
父子二人,于此乱世危城,就此决裂。
一条布满荆棘的流亡与涅槃之路,在凌寒脚下,悄然展开。而北平的烽火,正愈燃愈烈,即将吞没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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