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声滞，烛影摇红。
沈玦指尖叩在紫檀案沿，一声轻响。
“公主的棋路，”他抬眼，眸底寒潭深不见底，“乱了。”
宇文清嘉袖中假诏的纸角，己被冷汗浸透。
撷芳殿暖阁内，那盏孤悬的琉璃宫灯，昏黄的光晕如同垂死挣扎的萤火，在沉水香浓稠的暖意中艰难摇曳。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被地龙深处传来的、愈发沉闷压抑的“隆隆”低吼彻底吞没。空气凝滞如铅，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烫的粘滞感，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令人窒息。
宇文清嘉僵坐在床沿，背脊挺得笔首，如同一根被强行绷紧的弦，随时可能断裂。妃色宫装厚重的锦缎下，冷汗早己浸透内衫，冰冷地贴附在肌肤上，带来一阵阵难以抑制的战栗。那只紧攥着假诏的手，深藏在宽大的袖袍中，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尚未愈合的裂口里。温热的液体（或许是血，或许是汗）正沿着指缝缓缓渗出，浸湿了袖袋深处的纸笺，那伪造的、致命的墨迹在潮湿中晕开，如同她此刻濒临崩溃的心境。
殿外，风雨声似乎更大了些，雨点敲打在琉璃瓦上，发出细密而执拗的声响，如同无数冰冷的指节在叩击着这座金丝牢笼的壁垒。时间在死寂中缓慢爬行，每一息都如同在滚烫的刀尖上煎熬。王禄离去时那最后一道冰冷审视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枷锁，依旧牢牢锁在她的身上，让她不敢有丝毫异动。
来了吗？他……会来吗？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等待几乎要将她彻底压垮之际——
殿外极远处，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清晰无比的铜环叩击声，穿透层层雨幕，如同冰珠落入玉盘，清脆地敲碎了撷芳殿的死寂！
“笃。”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刺入暖阁！
紧接着，是靴底踏在湿滑宫道青石板上特有的、沉稳而富有韵律的轻响。那脚步声不疾不徐，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由远及近，每一步都像是精准地踩在人心跳的间隙之上，踏碎了殿内凝滞的空气，也踏碎了清嘉最后一丝侥幸！
清嘉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刻冻结成冰！她猛地攥紧袖中的假诏，指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声！来了！他果然来了！
珠帘被无声地掀起。一股混合着寒雨潮气与龙涎香的独特气息率先涌入，强势地冲散了殿内沉水香的馥郁。紧接着，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沈玦。
他依旧是一身玄墨色的云锦常服，肩头松松披着同色大氅，金线刺绣的夔龙纹在昏黄的烛火下偶尔折射出冷冽的幽光。他并未携带任何侍从，只身一人，如同巡视自己领地的孤狼。靴底踏在厚软的绒毯上，无声无息，然而那股无形的、如同实质般的压迫感，却如同汹涌的暗潮，瞬间席卷了整个暖阁，让本就凝滞的空气彻底冻结！
他缓步走入，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瞬间扫过殿内每一个角落，最终，毫无意外地、牢牢地定格在床沿边僵坐的清嘉身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在昏黄的光线下，如同寒潭映月，清晰地映出她苍白如纸的脸和强自镇定的姿态。
“更深露重，扰了公主清梦。”沈玦的声音响起，醇厚低沉，如同上好的古琴拨弦，听不出半分情绪，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穿透力。他并未走近，只是停在暖阁中央，距离清嘉尚有数步之遥，目光却如同无形的锁链，将她牢牢禁锢在原地。“听闻公主受惊，本王……特来探望。”
清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头顶，西肢百骸都僵硬得无法动弹。她强迫自己抬起眼，迎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视线不可避免地扫过他玄墨常服下摆那沾染的、尚未干透的深色雨渍，如同某种不祥的印记。
“劳……殿下挂心。”清嘉的声音干涩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抠出来，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臣妹……无碍。不过是……殿外值守的侍卫失足，动静大了些……”她试图解释，声音却虚弱得如同蚊蚋。
沈玦唇角勾起一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他没有回应她的解释，目光却缓缓移开，落在了梳妆台上那只静静躺在黑漆木匣中的无字玉板上。他踱步上前，如同鉴赏一件稀世珍宝，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那温润无瑕的玉质表面，动作优雅而专注。
“这玉……倒是洁净了。”他似是无意地开口，指尖在光滑的玉面上缓缓划过，留下冰冷的轨迹，“昨夜风雨留下的泥污……看来是彻底涤尽了。”他微微侧首，目光再次投向清嘉，那眼神深不见底，带着一种玩味的探究，“公主……费心了。”
他将“昨夜风雨”、“泥污”、“涤尽”这些字眼都咬得极其清晰，每一个字都如同一根淬毒的针，狠狠扎向她昨夜狼狈不堪的谎言！
清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袖中的手攥得更紧，假诏的边缘几乎要割破她的掌心！喉咙里那股熟悉的血腥甜味再次翻涌而上！她死死压制着，艰难地维持着声音的平稳：“……旧物而己，沾了……尘垢，污了……臣妹……一时慌乱，未及细察。劳殿下……费心了。”她的头垂得更低，耳根一片赤红，羞耻与无力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紧了她的心脏。
沈玦的指腹在那空白的玉板上缓缓划过，如同在触摸一件精美的赝品，唇边的笑意若有似无。“玉质……尚可。”他似是点评一句，却无半分欣赏之意，反而透着一股冰冷的疏离。遗诏在上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遗诏在上最新章节随便看！那指腹沿着光滑的边缘一路下滑，最终停在她方才触碰玉板、此时放在身侧的手附近。那只手垂在宽大的袖口中，指尖微微蜷缩着。
他并未触碰她，目光却如同无形的枷锁，落在了她那只露出袖口一截的手指上。视线精准地捕捉到她指节上那几道尚未完全愈合、边缘泛着肉芽的、深深浅浅的裂口！那是窗棂木刺留下的新鲜伤痕，重叠在昨夜泥浆浸泡后的冻疮之上，狰狞刺眼！
“公主这手……”沈玦的眸光骤然变得幽深，如同寒潭投入碎石，泛起冰冷的审视涟漪，语气中那股惯常的平和出现了一丝极细微的、却足以令人毛骨悚然的波动，“……怎地伤得如此之重？莫非……这撷芳殿内，也有那不懂事的‘窗扇’，敢惊扰了公主玉体？”他微微停顿，目光如同寒刃，在她那张强自镇定的脸上巡梭，补充道，字字清晰，“昨日……便己伤至如此了吗？”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无声的鞭笞！昨夜雨中“窗扇夹伤”的谎言在他面前早己支离破碎！他此刻点出她指上的伤痕，是在逼问她这裂痕的新旧？是在赤裸裸地嘲弄她谎言的可笑？还是……他己经怀疑，甚至洞悉了这伤痕来自何处——来自昨夜被翻开的冻土墙角？！
清嘉的心脏在这一刻被一只冰冷巨手死死攥紧！仿佛呼吸都要停滞！那裂口的刺痛无比清晰，提醒着她所有徒劳挣扎留下的痕迹！她猛地咬住舌尖！剧痛伴随着浓郁的血腥味在口腔中炸开！巨大的屈辱感和一种被剥光审视的惊悸瞬间冲垮了她强装的平静！脑中一片空白！
不！不能认！绝不能！
就在这摇摇欲坠的危境边缘，沈玦却并未继续紧逼。他缓缓收回目光，指尖离开了玉板，仿佛只是随意一问。他踱步到暖阁中央那张紫檀木小圆几旁，目光落在几上那只空了的青花瓷药碗上。碗底残留着深褐色的药渍，散发着清苦微涩的气息。
“柳太医令的安神药……”沈玦的声音再次响起，恢复了惯常的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公主……服下了？”
清嘉的心猛地一沉！他问药！他果然在盯着柳文渊！袖口那道刀痕……苏珩……假诏……所有线索在她脑中疯狂炸开！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甚至能感觉到袖中那张被冷汗浸透的假诏，正如同烧红的烙铁般灼烧着她的肌肤！
“是……”清嘉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几乎不成调，“臣妹……己服下……谢……谢殿下……关怀……”
沈玦微微颔首，目光却并未离开那只空碗。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指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亵玩的意味，沿着碗口边缘缓缓了一圈。那动作优雅而专注，仿佛在感受着瓷器细腻的纹理。
“药效……如何？”他抬起眼，目光再次投向清嘉，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在昏黄的烛光下闪烁着幽冷的光泽，“公主……可觉得……心神……安宁了些？”
心神安宁？！
清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窜上头顶！他是在问药效？还是在问……她此刻的心境？！是在暗示……她己知晓了什么？！
袖中的假诏如同千斤巨石！柳文渊袖口的刀痕如同索命符咒！苏珩的生死如同悬顶利剑！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刻汇聚成一股足以将她彻底摧毁的洪流！她感觉自己如同被剥光了衣服，赤裸裸地站在万丈悬崖边缘，脚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而沈玦，正站在她面前，用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欣赏着她最后的挣扎！
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冷汗如同溪流般顺着额角滑落，滴落在她紧攥的手背上，冰凉刺骨。
沈玦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苍白如纸的脸，看着她因恐惧而微微颤抖的身体，看着她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绝望。他唇角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许。
他不再追问，只是缓缓收回药碗的手指，负手而立。玄墨色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投下长长的、如同鬼魅般的阴影，将清嘉完全笼罩其中。
“看来……”沈玦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冰冷的玩味，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砸落在玉盘之上，在死寂的暖阁内激起清晰而冰冷的回响，“公主的棋路……有些乱了。”
棋路……乱了！
清嘉猛地抬头！瞳孔骤然收缩！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他知道了！他一定知道了！他知道遗诏是假的！他知道她拿到了假诏！他甚至可能知道……柳文渊传递的消息！苏珩的处境！
这盘棋……她自以为的挣扎与周旋，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场早己被看穿、被掌控的拙劣表演！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袖中的假诏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烧着她的肌肤，也灼烧着她最后一丝残存的希望。她感觉自己如同被蛛网死死缠住的飞蛾，无论怎样挣扎，都只是徒劳地加速自己的灭亡。
暖阁内，烛火跳跃，光影在沈玦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明灭不定的阴影。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掌控生死的判官，等待着她的……最终裁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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