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点，操场被晚霞镀上一层稀薄的铜。
林星落抱着一摞刚刚从打印室取回来的校刊，站在看台下，看最后一群踢球的男生把空易拉罐当足球，踢得哐啷乱响。风吹过来，卷起她额前碎发，也卷起地面残留的梧桐叶——那些叶子像被无形的手托举，打着旋儿升上半空，在橙色的光里忽然有了星子的模样。
她想起上周三的夜晚，林屿森把天文社那架老旧的折射望远镜搬到教学楼顶，对着猎户座比划了半天，最后却只憋出一句：“其实……我也分不清参宿西和参宿七。”
她笑得弯腰，他却把外套脱下来垫在冰冷的铁质栏杆上，示意她坐。那天风也很大，吹得他声音断断续续：“林星落，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以后不在一起了，你会不会也分不清……今天看见的星星？”
她当时用胳膊肘撞他：“少乌鸦嘴。”
可乌鸦嘴像被风写进预言，仅仅七天，它就在生活里最突兀的拐角应验——
今天下午，年级组突然贴出红榜：林屿森，物理竞赛保送，A大少年班，学籍提前冻结，下周就走。
红榜前面挤满人，林星落被推搡到最外圈，像被浪潮抛空的贝壳。她仰头，看见他的名字被打印成加粗黑体，冷冰冰地钉在榜首，像一枚不容拒绝的印章。
那一刻，她才发现，原来“以后”可以来得这么快。
风把落叶吹成星，也把“再见”吹成“再也不见”。
她抱着校刊转身，逆着人流往操场走。每一步都踩得极重，好像要把脚底的水泥踩穿，好让地心的岩浆喷出来，把整个世界烧得面目全非。
可世界依旧完好，只有她的心漏了一个洞。
……
“喂——”
身后有人喊她。
那声音穿过风，穿过操场，穿过一整座青春的回音壁，落在她耳膜上，像一根滚烫的银针。
林星落回头。
林屿森穿着白天那件灰白格子衬衫，领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手里拎着一只透明文件袋，里面装着盖了红章的保送协议。
他向她跑来，一步，两步，最后停在她面前半步的距离。
风把他们的影子揉在一起，又残忍地撕开。
“为什么关机？”他喘着气，额前的碎发被汗黏住。
林星落把怀里的校刊往上托了托，没说话。
“我找了整个下午。”他低头，声音低哑，“从教室到图书馆，再到天台……最后想到你也许会来这里。”
她还是沉默。
夕阳正在下沉，光线一寸寸撤离，像潮水退出礁石，露出最粗糙的真实。
“林星落，”他喊她全名，像第一次自我介绍那样，“我不是不告而别。”
“可你也没提前告诉我。”她终于开口，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你早就填了表，早就参加了复试，早就……决定了所有，而我，是最后一个知道。”
“我怕……”他喉结滚动，“怕一说，就舍不得走了。”
“那就别走啊。”她笑，笑得比哭还难看，“留在南城，留在七中，留在……我身边。”
他攥着文件袋的指节发白，却只是摇头。
风更大了，卷起漫天落叶，在他们之间筑起一道不断变幻的墙。
林星落深吸一口气，把校刊最上面那本抽出来，递给他。
“最后一期，你的稿子我帮你排了版，标题改了两个字，你没意见吧？”
林屿森接过，低头看——
那是一篇写北斗七星的科普随笔，原题叫《指向》，被她改成《指向你》。
他指腹着铜版纸，忽然觉得那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脏发疼。
“谢谢。”他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不客气。”她退后一步，拉开距离，“祝你……前程似锦。”
说完这句，她转身就走。
一步，两步，三步……
“林星落！”
他再一次喊她。
她停住，没有回头。
“下周日，我还欠你一场英仙座流星雨。”他大声说，“我在老地方等你，一首到天亮。”
她背对着他，扬起一只手，挥了挥，不知道算是答应，还是告别。
风把她的马尾吹得凌乱，像一面破碎的旗。
……
夜自修铃响的时候，操场上己经没有人。
林星落坐在看台最高一排，把脚悬在半空，一下一下晃。
远处教学楼灯火通明，每一扇窗子里都有埋头刷题的身影。
她想起高一那年，林屿森转学来的第一天，也是这样的夜晚。老师让他做自我介绍，他只写了三个字：林屿森。
有人起哄：“森林的森？”
他淡淡纠正：“屿，是岛屿的屿；森，是森林的森。”
彼时，她坐在最后一排，正偷偷折一只纸飞机，听见这句，忽然觉得，这男生真拗口，也真孤独。
没想到，后来这座“岛屿”真的闯进她的“森林”，带着咸湿的海风，带着潮汐的回声，一路席卷，势不可挡。
更没想到，风停之后，岛屿终究要回到大海。
她仰头，看天。
城市的夜空被霓虹漂成暗红色，看不见星星。
可她知道，它们都在，只是被光谋杀。
就像她和林屿森，被一个叫“未来”的词语谋杀。
……
下课铃再次响起，教学楼像突然开闸的蜂巢，嗡嗡地涌出大片黑影。
林星落起身，拍了拍裤子上并不存在的灰，把最后一本校刊塞进垃圾桶。
转身的那一秒，她忽然听见风里有人唱歌——
“……如果云知道，想你的夜慢慢熬……”
跑调跑得厉害，却倔强地追着风跑。
她没回头。
她知道是谁。
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看台的水泥台阶上，碎成八瓣，像一朵来不及盛开就枯萎的白色花。
……
三天后，周六，南城长途汽车站。
林屿森背着简单的黑色双肩包，排在检票队伍里。
候车大厅的广播一遍遍重复：“……前往省城的旅客请注意……”
他低头看手机，屏幕停留在微信对话框最顶端，备注是“☆”。
最后一条消息停在昨晚23:47——
【林星落：祝你明天一路顺风。】
他回了十个字：
【林屿森：下周日，老地方。】
对面再没回音。
队伍一点点往前挪，他的心脏却一点点悬空。
就在检票员伸手接过他的车票时，大厅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大喊——
“林屿森！”
他猛地回头。
隔着汹涌人潮，林星落穿着七中那套蓝白校服，头发被风吹得贴在脸上，手里高举着一只小小的、用银杏叶折成的五角星。
她大口喘气，声音却异常清晰：“你欠我的流星雨，敢爽约，我就……就把这颗星星烧成灰，撒到你家的汤里！”
周围人哄笑。
他也笑，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
“不会爽约。”他朝她做口型。
“我等你！”她踮脚，奋力挥动那只银杏星星，像挥一面旗。
检票闸机“咔哒”一声，车票被撕掉一角。
他被人流推着往前走，最后回头时，只能看见她站在原地，越来越小，像被风卷走的落叶。
可他知道，那片叶子不会枯萎，它会在另一个夜空里，重新被风吹成一颗星。
……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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