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二十,北京西郊的廉价出租屋里,林星被楼上婴儿的啼哭惊醒。
她翻身坐起,额头抵着冰凉的墙,像抵着一块无声的幕布。幕布后面,是整整半年没再响起的微信提示音——置顶联系人“周落”,最后一条消息停在去年的十二月三十一日:新年快乐,林星,替我看看北方的雪。
她当时回复了什么?好像是一张随手拍的雪景,白茫茫一片,连脚印都来不及留下。之后,周落的头像就沉入深海,再也没有浮上来。
林星把膝盖抱在胸前,听见自己心跳的回声,像空房间里掉落的玻璃珠,滚啊滚,撞上了墙角,又原路返回。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处在一个极其危险的年龄:不再轻易掉眼泪,却也不再轻易说出想念。
窗外,风把楼顶的广告牌吹得哗啦作响,像有人在半空撕一张巨大的纸。林星下床,赤脚踩在水泥地上,拉开窗帘——对面楼最后一盏灯也灭了,整座城市像被拔掉了电源,只剩远处三环的高架桥上,一串串车灯组成流动的星河。
她眯起眼,在玻璃上呵了一口白雾,伸出食指,画了一道歪歪扭扭的闪电,又画一片叶子,然后轻轻写下两个字母:ZL。
指尖离开的瞬间,雾气重新合拢,把字母吞进去,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她知道,发生过——就像有人把名字写进风里,风就会带着它穿越峡谷、平原、沼泽与人群,最后落在另一片陌生的窗台。
她相信,风会替她抵达。二
同一时刻,一千二百公里以南,南城旧城区的江边,周落正把最后一箱油画搬上小货车。
夜太黑,她只能借助路灯与手机电筒,像搬运一场迟到的青春。
箱子里有她这半年画的全部《星落》系列:赤橙黄绿,每一幅右下角都藏着一道白色闪电,像给黑夜做的小手术。
买家是成都一家新开的独立书店,愿意提供整面墙做展览,前提是她必须亲自押车,把画送到,顺便在开幕式上谈“创作心路”。
周落想笑,她哪有什么心路?不过是在每个睡不着的深夜,把颜料一层层往布上糊,像在糊自己漏风的胸口。
装完车,她靠在驾驶座门外,点了一支烟——其实她不会抽,只让火星在指间燃着,借一点温度。
抬头,江对岸的灯火像被水泡过的星图,模糊、摇晃、遥不可及。
她忽然想起高三那年,林星偷偷在她校服袖口画的那颗小星星,用蓝色圆珠笔,洗都洗不掉。
那时候她们约定,以后要一起去看真正的银河,不是画布上假的。
如今,银河没来,她们先走散了。
烟灰掉在鞋面,烫出一个小洞,像给记忆点了个冒号:
——未完待续。三
货车发动前,周落掏出手机,点开那个沉寂了二百多天的对话框,拇指悬在键盘上方,像悬在一口井上。
井底倒映着林星的头像,一张剪影,背对镜头,站在雪地里,头顶是浩瀚的星轨。
她深吸一口气,输入:
“林星,我明天会路过你住的城市,高速出口离你不远,如果——”
打到这里,她忽然按下删除键,一行字瞬间碎成灰。
她重新输入:“林星,我画了新的星落,给你留了一幅,尺寸是30×40,刚好可以塞进你出租屋的门背。”
发送。
消息前跳出红色感叹号:对方开启了朋友验证,你还不是他(她)朋友……
周落盯着那行小字,像盯一面墙,墙后是空的,墙前也是空的。
她笑了一下,把烟掐灭,拉开车门跳上去:
“走吧,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发动机轰鸣,像替她说了一句脏话。
小货车驶入夜色,尾灯拖出两道长长的红线,像谁在黑布上划了一刀,露出后面滚烫的血。西
北京,凌晨两点零五分。
林星被手机震动惊得指尖发麻。
她滑开屏幕,是一条微博推送:
@南城独立书店V:
“明晚八点,《星落》系列首展,作者周落亲临现场,讲述‘风把落叶吹成星’的故事。地点:成都·玉林西巷·野猫书店。”
配图是展览主视觉:深蓝背景,一道白色闪电劈开夜空,底下浮着一片金色落叶,叶脉里写着小小的“ZL”。
林星放大图片,盯着那道闪电,忽然觉得呼吸被抽空——
那是高三美术室最后一夜,周落在她画里留下的标记。
她以为那只是一场即兴的告别,原来周落把它变成了整个系列的名字。
她点进周落的微博主页,最新一条停在三个月前:
“画完第30幅星落,终于敢承认,我把所有星星都写成了信,却一封也没寄出。”
再往前,是一条转发:
“如果你在北方看到雪,请替我问问它,愿不愿意往南飘。”
林星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像悬在一场雪崩之上。
她忽然起身,拉开衣柜,拖出登机箱,把最厚的羽绒服、速写本、颜料盒、只剩半瓶的松节油,一股脑塞进去。
拉链合上的声音,像给过去半年画上句号。
她打开12306,输入:北京西—成都东,最近一班高铁,早上七点零三分。
余票:1。
她点下购买,付款,出票。
全程用时7.2秒,像完成一次心脏除颤。
窗外,风更大了,广告牌哗啦一声,终于不堪重负,半片铁板被撕下来,悬在空中,像一面残缺的旗。
林星站在窗前,对着那面旗,轻声说:
“等我。”五
清晨六点,南城高速服务区。
周落捧着一桶泡面,坐在货车阴影里,头顶天空泛起蟹壳青。
她刷微博,看见野猫书店官博转发一条陌生人留言: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顺便看星落。”
ID:@风把落叶吹成星
头像是一片雪地,雪地中央画着一道闪电。
周落嘴里的泡面忽然没了味道。
她点开私信,输入框里光标一闪一闪,像谁在眨眼。
她写:
“林星,是你吗?”
删了。
又写:
“我到了成都,会给你留最好的位置。”
删了。
最后,她只发了一张照片——
服务区外,天边的云被初升的太阳镶上金边,像一片巨大的、正在融化的叶子。
发送。
这一次,没有红色感叹号。
消息前出现一个小小的对勾,像谁在心里划了一根火柴,呲啦——
黑暗被烫出一个洞。六
上午十点十七,G308次高铁掠过黄河,车窗外的雪尚未消融,像给河流盖了一层软玻璃。
林星坐在靠窗位置,膝盖上摊着速写本,最后一页,她用铅笔描出那道闪电,旁边写:
“如果风可以逆行,我愿做一枚落叶,被你吹成星。”
列车穿过隧道,黑暗瞬间吞噬一切,又瞬间吐出。
光明重新降临的一秒,林星看见玻璃反光里的自己——
眼下青黑,嘴角却翘着,像刚偷吃完糖的小孩。
她忽然伸手,在车窗雾气上写下:
“ZL,见字如晤。”
然后,她对着那行字,轻轻呵了一口气,让它凝成水珠,顺着玻璃滑下去,像一场逆向的流星雨。
耳机里,随机播放跳到《夜空中最亮的星》:
“我祈祷拥有一颗透明的心灵,和会流泪的眼睛……”
她闭上眼,把额头抵在窗沿,跟着旋律轻声哼。
哼到第二遍副歌时,手机震了一下。
她点开,是微博私信:
一张日出下的云叶照片,发送人:@周落
配文只有两个字:
“等你。”
林星把屏幕按在胸口,像按一颗即将跳出来的心脏。
列车恰好驶出最后一条隧道,阳光铺天盖地,像有人拉开巨大的帷幕,宣布演出重新开始。
她深吸一口气,在速写本闪电下方,补完最后一句:
“风把落叶吹成星,我把星重新种回风里——
下一站,成都。”七
晚上七点西十,成都·玉林西巷。
野猫书店门口,人群排成L型,尽头是一张海报:
“星落”展,免费入场。
周落站在吧台后,穿黑色卫衣,帽子压到眉骨,只露出一截鼻梁,像把自己藏进夜色。
她一遍遍检查那幅30×40的小画:深蓝背景,白色闪电,金色落叶,叶脉里写着极小的“To L.X.”
画被放在最显眼的位置,旁边留一张空椅子,椅背贴着一张便利贴:
“ reserved for 星 ”
时间逼近八点,人群开始骚动。
有人小声问:“作者呢?”
周落没抬头,只把帽檐压得更低,像在等待一场审判。
忽然,门口的风铃剧烈摇晃,发出清脆的碰撞。
一个穿白色羽绒服的女生拖着箱子冲进来,额前碎发被汗水打湿,像沾了露水的草叶。
她的目光穿过人头攒动的缝隙,首首落在那幅小画上,然后,落在周落身上。
两人之间,隔着半年的沉默、一千二百公里的雪与夜、以及三十幅未寄出的星。
此刻,所有距离被一声风铃碾碎。
林星张嘴,声音被人群的嘈杂冲得七零八落,但周落还是读懂了——
那是一句只有她们能听见的暗号:
“闪电,我回来了。”
周落摘下帽子,露出通红的眼睛,像把整片星河都装了进去。
她伸手,拨开人群,一步一步,走向林星。
所过之处,灯光忽然暗了一度,音乐也低了半格,像有人悄悄按下了世界的静音键。
终于,她站到林星面前,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发抖。
林星先笑,眼泪却先一步掉下来:
“周落,我把落叶带来了,你还愿意吹吗?”
周落没回答,只是上前一步,把林星狠狠按进怀里,像按一颗终于归位的星。
那一刻,所有画里的闪电集体亮起,所有未寄出的信集体抵达。
人群自动退成背景,只剩两道心跳,在同一频率里,完成一次迟到半年的合奏。
林星把脸埋在周落肩窝,声音闷成潮湿的小雨:
“我买了明天回程的票,但我不想走了。”
周落收紧手臂,像要把她嵌进肋骨:
“那就留下,把星落画成星起,把落叶种成森林。”
林星点头,眼泪在周落卫衣上晕开深色水痕,像一片正在生长的湖。
周落低头,贴在她耳边,声音轻得像怕惊动整个宇宙:
“林星,欢迎来到有我的成都。”
话音落下,书店灯光忽然全部熄灭,只剩那幅30×40的小画,被一束追光照亮——
白色闪电在黑暗中劈开一条裂缝,裂缝里,两片金色落叶正缓缓旋转,像两颗终于相遇的星。
人群发出惊叹,有人举起手机,有人屏住呼吸。
而林星与周落,在裂缝投下的光斑里,交换了一个长达三秒的吻。
那一吻,无关风月,只为确认: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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