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远镜里的星期五
周五下午西点零五分,操场上的大喇叭突然播放起《运动员进行曲》。那声音像一条过于兴奋的狗,一路把所有人往看台上撵。我坐在图书馆屋顶,膝盖上架着一台老旧的俄式望远镜——铜壳掉漆,镜筒里却藏着整个青屿中学最清晰的秘密。
望远镜首先捕捉到的是林遇。
她今天把校服袖子卷到手肘,露出小臂那道月牙形的疤。疤是暑假里留下的,她说是不小心被铁篱笆划的,可我知道那是谎言——那晚的月光很好,我在旧码头看见她徒手攀上一艘废弃渔船,船舷的铁皮边缘锋利得像少年时代的口不择言。
此刻林遇正抱着一摞物理卷,从教学楼阴影里走出来。风把她的刘海吹得乱七八糟,她不耐烦地向后一甩,像赶走一只过分亲密的飞蛾。就在她抬头那一秒,望远镜里的十字准星恰好对准了她的右眼。琥珀色,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惊慌。
2
图书馆屋顶的风比地面大两级。我的耳机里循环着冰岛乐队的《All the Big Trees》,鼓点像心跳的残影。望远镜缓缓移动,越过操场,越过旗杆,最后停在了体育馆后墙——那里有一排被藤蔓占领的窄窗,其中一扇玻璃缺了半块,像咧开的嘴。
周五的体育馆本该空无一人,可镜筒里却出现两个人影:
一个是学生会主席周屿森,白衬衫永远熨得一丝不苟;另一个是高三复读生阿崇,左耳戴着黑色助听器,背微微弓着,像长期被某种重量压着。
我看见周屿森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对折的A4纸,递给阿崇。阿崇没接,只是抬手比划了两下——那手势太快,我没读明白。下一秒,周屿森突然揪住阿崇的衣领,把他顶在墙上。藤蔓在他们头顶摇晃,像一群看热闹的小鬼。
风大了,镜筒晃动,画面短暂失焦。等我重新调准,体育馆后墙只剩下被扯断的藤蔓和一张飘落在地的A4纸。
纸被风卷着,一路翻滚,最后卡在排水沟的铁栅栏上。我盯着那团白色,首到望远镜里的世界被落日染成橘红。
3
“喂,小偷。”
声音从背后传来时,我正把望远镜收进帆布包。回头看见林遇,她单手撑着屋顶边缘,校服外套系在腰间,像一面投降的白旗。
“借我看看。”她不由分说地抢过望远镜,眼睛贴上目镜,睫毛扫在镜筒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在看什么?”
“在看你。”我老实回答。
她愣了两秒,随即把望远镜对准我。我们隔着三米不到的距离,却假装通过铜管对话。
“我看到你左脸有一颗后悔的痣。”她说。
“那不是痣,是暑假被蚊子咬的,还没消。”
“我看到你眼睛里有一片海。”
“那是图书馆玻璃反射的夕阳。”
我们同时笑起来,像两个被风拆穿谎言的小孩。
4
林遇把望远镜还给我时,天色己经暗了一半。她忽然正色:“今晚十点,旧码头见。带望远镜。”
“去做什么?”
“去看星星。”她顿了顿,补充道,“顺便看一场告别。”
我没问告别的主角是谁。林遇转身顺着排水管滑下去,动作熟练得像在重复一场旧梦。她的背影很快融进暮色,只剩校服外套上的反光条在远处一闪一闪,像一颗不肯落地的星。
5
晚上九点五十分,旧码头。
我带着望远镜和一只手电筒赴约。潮水在桥下拍打出迟缓的节拍,空气里混合着铁锈、柴油和某种即将腐烂的桂花香。
林遇坐在废弃渔船的船头,怀里抱着一只纸箱。箱子里传出轻微的“吱吱”声——我下意识后退半步。
“别怕,是幼猫。”她掀开纸箱一角,三只灰扑扑的小猫挤在一起,眼睛还没睁开。
“它们被装在泡沫箱里,扔在码头。”她声音低下去,“我想把它们送去市里那家24小时宠物医院,但最后一班公交十点二十经过这里。”
“所以你说的告别——”
“是告别这座码头。”她抬头看我,瞳孔里倒映着手电筒的光,“也是告别我养的第一只猫。它去年冬天死在这里,我没来得及救。”
我没说话,只是把望远镜递给她,指向东南方天空:“今晚有英仙座流星雨。传说每一颗流星都是一片被风卷走的落叶,只是它们飞得够高,就变成了星。”
林遇把纸箱放在脚边,接过望远镜。
第一颗流星划过时,我们同时屏住呼吸。
第二颗流星划过时,她轻轻抓住我的手腕,指尖冰凉。
第三颗流星划过时,远处传来公交车疲惫的刹车声。
6
送猫的路上,我们并排坐在最后一排。车窗外的路灯一盏盏掠过,像被时间翻动的底片。林遇的侧脸在明暗之间切换,那道月牙形的疤偶尔被灯光点亮,像一枚小小的、不肯愈合的月亮。
“其实我今天看见周屿森和阿崇了。”她突然开口。
“在体育馆后墙?”
“嗯。那张A4纸是退学申请表,阿崇不肯签字。”她声音轻得像在讲别人的故事,“周屿森说,如果阿崇不签,他就把阿崇父亲欠债的事贴满整个年级。”
公交车猛地一颠,纸箱里的小猫发出细弱的抗议。我伸手扶住箱沿,指尖碰到林遇的手背。那一瞬,我分不清是谁先收了手。
“明天学生会选举。”林遇望着窗外,“周屿森会赢,然后阿崇会消失,像之前无数个被风卷走的影子。”
“你呢?”我问。
“我?”她笑了一下,眼睛弯成两枚倒扣的月牙,“我想试试做那个把影子捡回来的人。”
7
宠物医院门口,林遇把纸箱递给夜班医生。
“要留名字吗?”医生问。
她想了想,在登记簿上写下三个字:风拾星。
走出医院时,夜己经深得像一池搅不动的墨。
林遇忽然停下脚步,侧耳倾听:“你听见了吗?”
我屏息——远处传来隐约的浪声,像有人在黑暗中翻书。
“是涨潮。”她说,“也是新的风来了。”
她伸出手,掌心向上。
我把望远镜放进她手里。
“借你一周。”我说,“下次还我时,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林遇把望远镜揣进外套口袋,转身走向相反的方向。
她的背影很快融进夜色,只剩校服外套上的反光条在远处一闪一闪,像一颗正在升起的星。
而我知道,当这颗星再次出现时,旧码头、退学申请表、三只幼猫,以及望远镜里那片被藤蔓包围的墙,都会成为风里最轻的落叶——
轻到足以飞成新的星座。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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