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屿中学的图书馆夜里十二点熄灯，可零点一过，总有盏绿色台灯在二楼最角落自己亮起来。
我第一次发现这件事，是因为周五的数学卷错得惨不忍睹，被留在教室更正到十一点西十七分。回宿舍的路上，整座教学楼像被拔了插头，只剩图书馆那扇窗幽幽地发绿光。风从操场吹过来，卷起满地梧桐叶，沙沙地响，像在提醒我：别上楼。
可我偏偏上去了。
2
楼梯口的感应灯坏了，手机电量只剩百分之七，我把屏幕亮度调到最低，借那点蓝光往上蹭。木地板在脚底发出轻微的咳嗽，像不情愿被打扰的老人。
绿色台灯下，坐着一个女孩，背对我，头顶的丸子头散出一圈碎发，像被静电撑开的蒲公英。她面前摊着一本巨大的植物图鉴，旁边却摆着一把剪刀、一叠半透明硫酸纸，还有——一片橘红色的落叶。
“图书馆禁止剪裁。”我脱口而出。
女孩肩膀一抖，回头，眼角有颗很小的泪痣。
“嘘。”她把食指贴在唇上，然后指向那片叶子。
我这才看见：叶脉被剪刀小心掏空，只剩纤细的骨架，像一张微型地图。而硫酸纸上，己经排好七枚同样的“叶脉星座”。每一片叶子的纹理走向都不尽相同，却在纸上拼成一只完整的、振翅欲飞的鹤。
3
“风把落叶吹成星，其实是把叶脉吹成了星座。”女孩把剪刀递给我，语气像在邀请加入一场秘密仪式，“还差最后一片翅膀，你来？”
我鬼使神差地接过剪刀，坐下。手机电量跳到百分之五，屏幕自动暗下去，只剩绿色台灯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叠成一片。
“我叫顾星。”她说。
“我叫林——”
“林向野。”她抢答，“周三下午在天台，你把校牌掉进风里了。”
我愣住。那天确实有风，校牌被吹得砸在栏杆上，又弹进半空，最终挂在了香樟树顶。我爬树未遂，反而在操场被教导主任逮个正着。
“你怎么知道？”
她没回答，只把最后一枚叶脉递给我。剪刀尖在叶肉上游走，像滑冰，发出极轻的“嚓嚓”声。
零点十七分，鹤的翅膀合拢。
顾星把九片叶脉叠在一起，对着台灯轻轻一吹——橘红、金黄、赭石，颜色层层错落，投影在天花板上，竟真的像银河在流动。
“收工。”她啪地合上植物图鉴，夹在中间的是那只纸鹤，“图书馆管理员明早六点会来巡楼，我们得在五点五十九之前把现场恢复原状。”
我看了看表：零点二十。
“还有五小时三十九分，”她冲我眨眼，“够讲一个故事。”
4
故事发生在三年前，顾星初三。
那时图书馆还没换新门禁，天台也还没加铁刺。她最常做的事，是晚上偷偷把枯萎的蔷薇剪成极薄的瓣，贴在玻璃上，第二天太阳出来，整座图书馆外墙就开满了不会凋谢的花。
某天夜里，她在天台遇见一个男生，对方拿着相机拍星轨。三脚架支在风口，快门一次次被吹得晃动。她随手捡起一块碎砖头，替他挡风。
“谢谢。”男生说，“作为回报，我送你一颗星。”
他按下快门，长曝光把路灯拖出长长的彗尾，又把相机递给她：“你看，光晕里有个反向的亮点，像暗星。”
顾星眯眼，果然在光污染最严重的城市夜空里，找到一粒极小的白。
“它叫什么名字？”
“还没取，要不你来？”
她想了想：“就叫‘落叶’吧，反正在风里，迟早会落地。”
男生笑了：“那就说好了，等它落地那天，我再来找你。”
后来呢？
后来男生转学去了北方，再没出现。蔷薇瓣被雨水泡烂，图书馆外墙只剩斑驳的胶痕。顾星升入高中，开始收集落叶，把叶脉剪成星座，试图拼回那晚的星图。
“九片叶子，九个光点。”她指了指纸鹤的翅膀，“还差最后一颗暗星，就能还原那条星轨。”
我低头看表：两点零七。
“最后一颗暗星，是什么？”
顾星忽然伸手，从我头发上拈下一片极小的梧桐碎屑，放在掌心轻轻一吹——碎屑飘起，落在纸鹤的喙尖。
“是你。”
5
三点五十五，我们清理完桌面，把剪刀、硫酸纸、植物图鉴全部归位。绿色台灯像听懂指令，啪一声自己熄灭。
下楼时，顾星把纸鹤塞进我口袋：“保管好，明天晚自习前，我会来取。”
“如果我不给呢？”
“那就让它飞。”她笑，“风会决定它去哪儿。”
图书馆大门外，夜雾正浓。路灯在雾里晕出一圈又一圈毛茸茸的光，像被揉皱的星团。
我回头想再说点什么，却发现顾星己经不见了。只剩地上一片新鲜的落叶，被风推着向前滚，滚到台阶边缘，轻轻一跃——
飘了起来。
6
我回到宿舍，手机彻底关机。
借着走廊的应急灯，我从口袋里掏出纸鹤。
鹤腹处，有一行极细的铅笔字：
“周六凌晨，天台见。带望远镜，风会把落叶吹成星。”
我把纸鹤放在枕边，躺下，听见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像在排练一场无声的流星雨。
零点翻篇，日期跳到九月二十九日。
距离周六，还有两天一夜。
而我并不知道，周六凌晨的天台，除了风，还有一场蓄谋己久的告别。
——第七章·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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