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垂西境，圣光下的阴影
空间转换带来的轻微眩晕感如同投入静水的石子，在墨冥烛的意识中漾开一圈涟漪，旋即被更强烈的感官冲击所取代。
双脚并未落在预想中的山巅或荒野，而是踏在了一片坚硬、冰冷、光滑得过分的平面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味道——并非山林间的草木清香，也不是市井的烟火人气，而是一种混合了焚烧香料、冰冷石材、以及……某种被过度洁净掩盖的、若有似无的陈旧血腥的复杂气息。
她睁开那双暗金与七彩交织的【湮灭凝视】之瞳。
视野瞬间被一片刺目的白所充斥。
不是雪原的纯净，也不是阳光的炽烈，而是一种人造的、带着强烈排他性的、近乎冷酷的辉光。光芒来源于头顶。高耸得令人目眩的巨大穹顶，由无数块切割完美的、半透明的乳白色晶石拼接而成，穹顶中心镶嵌着一枚硕大无朋的、散发着恒定白金色光芒的菱形晶体，如同人造的小太阳，将下方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种毫无阴影、纤毫毕现的强光之中。这光芒均匀、冰冷，剥夺了所有自然的明暗变化，让身处其中的人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无朋的、没有秘密可言的解剖台。
这里，是一个庞大到超乎想象的封闭空间。
脚下是同样材质、打磨得光可鉴人的白色晶石地面，延伸向视野的尽头。支撑着这非人尺度穹顶的，是一根根需要数十人合抱的、同样由白色晶石雕琢而成的巨大圆柱，柱身上镌刻着繁复而神圣的图案：展翼的天使、手持圣剑的骑士、沐浴在圣光中膜拜的人群……每一笔雕刻都精准得如同机械复制，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与冰冷的美感。
空间被规划得如同棋盘般规整。宽阔得足以容纳十辆马车并行的街道纵横交错，将地面分割成无数巨大的方形区域。街道两旁，矗立着同样由白色晶石建造的宏伟建筑：尖顶高耸入云、镶嵌着彩色琉璃的巍峨教堂；线条冷硬、窗洞如同堡垒射击孔般的巨大殿堂；以及排列整齐、如同蜂巢般密集却毫无个性的白色居所。所有的建筑都遵循着严格的几何对称，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秩序感。
这里便是西境之行的第一站，也是通往圣光教会核心区域的枢纽——“云垂城”。一座完全由圣光教会掌控、建造在巨大山腹之中、被神圣光芒永恒照耀的“光明之城”。
墨冥烛静静地站在一条主道的边缘，身形完美地融入了巨大圆柱投下的、在这片强光环境下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极其稀薄的阴影之中。她的存在感被【湮灭凝视】之瞳的力量本能地压制到了最低，如同融入背景的一块暗色石雕，与周遭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未被立刻察觉。
暗金色的竖瞳，边缘流淌着七彩的微光，缓缓扫视着这座“光明之城”。
光，无处不在。
它照亮了每一寸晶石地面，反射在冰冷的建筑表面，甚至试图穿透行人的衣物，将一切都暴露无遗。街道上人流如织，却安静得诡异。没有市井的喧哗，没有孩童的嬉闹，甚至没有寻常的交谈声。人们穿着统一制式的、以白色和浅金色为主的麻布或丝绸长袍，步履匆匆，低着头，面容被强光映照得苍白而缺乏血色，眼神大多空洞或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虔诚。他们像一群被设定好程序的傀儡，在既定的轨道上沉默地移动。
每隔一段距离，便能看到身着亮银色全身铠甲、头盔遮面、胸口烙印着金色太阳徽记的圣殿骑士，如同冰冷的雕像般伫立在街道的关键节点。他们的铠甲在圣光下闪耀着刺目的寒光，手中紧握的长矛或重剑散发着森然的杀气。无形的精神力场从这些骑士身上散发出来，如同冰冷的触手，扫视着每一个经过的行人，带着审视、警惕与毫不掩饰的威压。
空气中，除了那混合的奇异气味，还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精神压迫。仿佛有无数双无形的眼睛在穹顶之上、在晶石墙壁之后、甚至在光芒本身中窥视着下方的一切。一种被强行灌输的“神圣”、“纯洁”、“秩序”的集体意念，如同粘稠的糖浆，试图渗透进每一个踏入此地生灵的意识深处。对于普通人，这或许会带来一种盲目的归属感与安宁的假象。但对于墨冥烛，这种精神浸润如同污浊的泥沼，让她体内的暗金煞元本能地躁动起来，皮肤下的图腾纹路微微发烫，传递着厌恶与排斥的信号。
美杜莎陨落记忆碎片中，那手持金色长矛、面带虚伪悲悯笑容的女神（雅典娜）身影，不受控制地在她脑海中闪过。这无处不在的圣光，这冰冷的秩序，这精神上的无形枷锁……与记忆碎片中那份“为了秩序”而施加背叛的冰冷逻辑何其相似！
“虚伪……” 一个冰冷的意念在她心中凝结。暗金竖瞳中的七彩漩涡微微加速旋转，将试图侵入识海的精神浸润无声地绞碎、湮灭。她像一块投入强酸中的顽石，不为所动，反而更清晰地感知到这份“神圣”光芒之下，那被极力掩盖的阴影。
她的目光落在街道旁一处不起眼的角落。一个穿着破旧灰袍、身形佝偻的老妇人蜷缩在那里，面前放着一个空碗。她的存在与这座光洁如新的城市格格不入，像一块碍眼的污渍。老妇人伸出枯瘦颤抖的手，试图向一位匆匆路过的、衣着体面的信徒乞讨。
然而，她的手尚未触碰到对方的衣角。
“滚开！卑贱的渎神者！你的污秽会玷污圣光！” 那名信徒如同被毒蛇咬到，猛地跳开一步，脸上瞬间布满了极度的厌恶与惊恐，声音尖利地呵斥着。那眼神，不像在看一个人，而是在看一团需要立刻清除的垃圾。
几乎在信徒呵斥的同时，两名最近的圣殿骑士如同被触发了机关，动作迅捷而冷酷地迈步上前。冰冷的铠甲摩擦声在寂静的街道上格外刺耳。他们没有言语，其中一人抬起覆盖着金属臂铠的手，毫不留情地、如同驱赶苍蝇般，狠狠掴在老妇人的脸上！
啪！
清脆的骨肉撞击声响起！
老妇人枯瘦的身体被巨大的力量打得翻滚出去，撞在冰冷的晶石墙壁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和痛苦的闷哼。她嘴角溢出鲜血，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麻木，连呻吟都不敢大声。
而那名信徒和周围的行人，对此视若无睹，甚至加快了脚步，仿佛生怕沾染上什么晦气。两名圣殿骑士冷漠地收回手，如同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清扫工作，重新站回原位，冰冷的头盔面罩下，看不到一丝情绪的波动。
这一幕，如同冰冷的针，刺入墨冥烛的眼底。她紧贴着心口的神格碎片残片，似乎也感应到了这份冰冷的恶意，传递出一丝微弱的悸动，仿佛灵儿的残魂也在为之颤抖。
圣光之下，阴影如蛆附骨。
这所谓的“光明之城”，不过是披着神圣外衣的冰冷牢笼。它的秩序建立在绝对的等级划分和对“异类”的无情驱逐之上。它的光辉，掩盖着无处不在的冷漠、残酷与精神奴役。
一丝冰冷的嘲讽弧度，在墨冥烛完美的唇角一闪而逝。这地方，让她感到发自灵魂的厌恶，却也更加坚定了她的判断：云澈背后的势力，与这种虚伪神圣的做派一脉相承！哥哥的线索指向这里，绝非偶然！
她需要信息。关于这座城市，关于圣光教会的真正结构，尤其是关于那股牵引感的具体方位——“很近又很远”的感觉依然存在，指向这座庞大山腹之城的更深处，仿佛被重重屏障阻隔。
就在这时，一阵与周围肃穆氛围格格不入的、刻意压低的争执声，夹杂着金属甲叶轻微碰撞的声响，从侧后方一条相对狭窄的巷道口传来。
“……说了多少次！‘净街’时间快到了！任何非登记在册的流民必须在钟声响起前进入‘灰巢’！你怎么还敢在这里逗留？想被净化吗？” 一个年轻但带着明显不耐和傲慢的男声响起，伴随着推搡的动静。
“大人！求求您！再给我一点时间！我……我就找到了一点药草，想换点吃的给我娘……她快不行了……” 另一个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绝望的哀求，属于一个少年。
“药草？哼！谁知道是不是从哪个污染区采来的毒物！立刻滚！否则……” 铠甲摩擦声加重，带着威胁的意味。
墨冥烛的【湮灭凝视】之瞳微微转动，视线穿透不算太远的距离和人群的缝隙，精准地捕捉到了巷道口的情景。
两名穿着制式稍显陈旧、并非圣殿骑士那种亮银色全身甲的巡逻守卫，正粗暴地推搡着一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少年。少年怀里死死抱着一个破旧的布包，里面似乎装着几株蔫黄的植物。守卫脸上带着施暴者特有的、混合着厌烦与掌控他人命运的扭曲。
这种恃强凌弱的场景，瞬间勾起了墨冥烛心底最黑暗的记忆——那些欺凌她、嘲笑她是“异类”的嘴脸，那些为了抢夺祖传之物而残忍杀害祖父母的恶徒！一股冰冷的杀意，如同蛰伏的毒蛇，瞬间在她眼底凝聚！皮肤下的暗金图腾纹路骤然亮起一丝微芒，周围的空气温度仿佛都下降了几度。
就在她指尖微动，一缕凝练到极致的暗金煞元即将无声无息地剥夺那两个守卫卑贱生命的瞬间！
“住手！”
一个低沉、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声音响起！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穿透了巷道的混乱，清晰地传入墨冥烛的耳中，也让她指尖凝聚的力量微微一滞。
一个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插入了两名守卫和那少年之间。
那人身材高大，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深灰色粗布劲装，外面松松垮垮地罩着一件同样陈旧的、边缘磨损的棕色斗篷，斗篷的风帽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面容。他背对着墨冥烛的方向，只能看到宽阔而略显沧桑的背影，以及斗篷下露出的、骨节分明、布满老茧和几道狰狞疤痕的右手。
他就那么随意地一站，却如同一堵无形的墙，瞬间隔断了守卫施加在少年身上的压迫感。
“两位，何必跟一个孩子过不去？” 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经历过尸山血海才能淬炼出的、沉甸甸的分量。
“你是什么人？敢管圣光卫队的事？！” 年轻的守卫被这突然出现的人惊了一下，随即色厉内荏地呵斥道，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另一名年长些的守卫则警惕地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眼神闪烁。
灰衣人没有回答守卫的问题，反而微微侧头，似乎对那吓呆了的少年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墨冥烛强大的感知让她捕捉到了那细微的气流震动：
“孩子，从‘三号泄水渠’走，快回家。”
声音依旧沙哑，但面对少年时，却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温和？
少年如同受惊的兔子，抱着布包，惊恐地看了一眼灰衣人，又畏惧地扫过两名守卫，然后猛地转身，跌跌撞撞地钻进了巷道深处，瞬间消失不见。
“混账！你放跑了渎神者！” 年轻守卫大怒，猛地拔出了腰刀！刀锋在圣光下闪烁着寒光。
灰衣人依旧背对着墨冥烛，面对拔刀的守卫，只是微微抬起了那只布满疤痕和老茧的右手。没有拔武器，只是做了一个向下虚按的动作。
嗡！
一股无形的、沉重如山岳的气势，以那只抬起的手为中心，轰然降临！
年轻守卫拔刀的动作猛地一僵！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按住了肩膀，脸色瞬间涨红，额头青筋暴起，想要挥刀的手臂却如同灌了铅般沉重，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他身边的年长守卫更是闷哼一声，踉跄着后退了一步，眼中充满了惊骇！
这并非能量的首接冲击，而是纯粹由意志、杀气与无数战斗淬炼出的气场形成的压迫！如同猛虎对羔羊的凝视！
“滚。” 灰衣人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只有一个字，却如同惊雷在两名守卫耳边炸响！
年轻守卫脸上血色尽褪，握着刀柄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年长守卫一把拉住同伴的手臂，强行将他拖后几步，对着灰衣人微微躬身，声音干涩地道：“……是我们莽撞了，大人息怒！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说完，几乎是半拖半拽着还在发懵的同伴，迅速转身，仓皇地消失在主街的人流中，连头都不敢回。
巷道口瞬间恢复了安静。
灰衣人这才缓缓放下了那只抬起的手。他并未立刻离开，而是站在原地，似乎在感知着什么。片刻后，他缓缓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转过身。
风帽的阴影下，一张饱经风霜、棱角分明却布满深刻皱纹和几道狰狞旧疤的脸庞，暴露在穹顶冰冷的圣光之下。那双眼睛，如同历经风沙磨砺的琥珀，沉淀着疲惫、沧桑，以及一种近乎枯槁的沉寂。然而，在那沉寂的最深处，却隐隐燃烧着两簇未曾熄灭的、如同余烬般暗红的火焰。
他的目光，穿透了不算遥远的距离和稀薄的人影，精准地、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与一丝深埋的激动，首首地落在了阴影中、那双暗金与七彩交织的竖瞳之上！
西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墨冥烛的【湮灭凝视】之瞳，清晰地倒映出那张刻满风霜与伤痕的脸庞。
那张脸……虽然被岁月和苦难侵蚀得几乎面目全非，虽然布满了她记忆中不曾有过的沧桑与疤痕……
但那眉骨的轮廓，那鼻梁的线条，那紧抿的、带着不屈棱角的嘴唇……
一个几乎被她深埋在绝望灰烬下的名字，带着滚烫的温度和撕裂般的痛楚，轰然冲破了所有理智的堤防，在她脑海中炸响！
“陆……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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