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刚过，江南机械厂的厂区大礼堂就挤满了人。长条木椅被太阳晒得发烫，空气中混着汗味、肥皂味和远处食堂飘来的白菜豆腐香，嗡嗡的议论声像一群没头的苍蝇，撞得人心里发慌。
林晚秋和张岚找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刚把工装下摆往下拽了拽，就听见前排传来刘嫂的声音：“听说这次裁员要裁掉一半女工，我家那口子前几天还说，要是我没了工作，下个月孩子的学费都凑不齐……”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旁边的王姐拍着她的背安慰，手里的搪瓷缸被攥得发白。
“可不是嘛，” 后排的男工老李插了话，他是车床岗的老工人，说话总带着点优越感，“刚才在车间听赵组长说，厂长这次要‘保技术、保男工’，咱们男的只要不犯大错，肯定没事。你们女工啊，本来就干不了重活，裁了也正常。”
这话像根针似的扎在林晚秋心上。她下意识地攥紧了口袋里的小本子 —— 早上趁赵组长不注意，她偷偷抄了车间近一个月的零件合格率数据，其中赵小军加工的 M12 螺栓，超差率高达 15%，比车间平均水平高了三倍。要是真按 “保技术” 来，赵小军这种水平的，早就该被调岗了，哪轮得到他占着技术科的名额？
“李师傅这话就不对了，” 张岚突然小声反驳，她平时很少跟男工争辩，今天却红着脸抬起头，“我们女工在流水线天天干八个小时，螺栓套垫片的速度比你们男工还快，上个月车间的合格率第一，还是晚秋干出来的，怎么就干不了重活了？”
老李愣了一下，没想到平时软乎乎的张岚会顶嘴，刚想开口反驳，就听见礼堂门口传来一阵掌声 —— 厂长王建国和几个科室主任走了进来。王厂长穿着笔挺的中山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手里拿着一叠文件，脸上没什么表情，跟平时在车间里笑眯眯的样子完全不同。
礼堂瞬间安静下来，只有吊扇 “吱呀吱呀” 地转着。王厂长走到台前，清了清嗓子，拿起文件念道：“根据上级关于国企改革的指示精神，结合我厂实际情况，经厂党委研究决定，本次裁员将遵循‘优化结构、保留骨干’的原则，优先保留技术岗位、男性职工及工龄十年以上的老员工……”
“啥？优先保留男职工？” 台下瞬间炸了锅，刘嫂的哭声一下就响了起来，“厂长，我们女工干得不比男工差啊！凭啥先裁我们？”
“就是啊！我在厂里干了八年，从来没出过差错，凭啥裁我？”
王厂长抬手压了压，脸色沉了下来：“大家安静！这是上级的指示，也是为了厂子的生存！现在市场竞争激烈，我们得把有限的岗位留给能扛事的人！技术岗要搞研发，男工体力好；流水线可以招临时工，成本还低……”
林晚秋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前世厂长也是这么说的，最后车间里的女工裁了一大半，剩下的也被调去了最累的搬运组，而赵小军那种没技术的关系户，却凭着赵大海的面子，稳稳地留在了技术科。
就在这时，赵大海突然从后排站了起来，故意提高声音说：“厂长说得对！咱们厂就是太惯着女工了，一个个娇生惯养的，稍微累点就喊苦，还想学技术，别到时候把图纸拿反了，耽误生产！” 他一边说，一边往林晚秋这边瞥，三角眼里满是挑衅。
周围的男工跟着起哄，几个女工红了眼眶，却没人敢反驳 —— 赵大海是车间组长，跟厂长身边的主任也熟，没人想得罪他。
林晚秋深吸一口气，突然站起来：“厂长，赵组长说的不对！”
整个礼堂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张岚赶紧拉了拉她的衣角，小声说：“晚秋，别冲动！”
林晚秋摇了摇头，往前走了两步，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小本子：“厂长，我是流水线的林晚秋。您说要保留技术骨干，可我们车间的技术科，有个叫赵小军的职工，上个月加工的 M12 螺栓，超差率 15%，有三个还因为尺寸不对，导致装配车间返工，浪费了两百多块的材料 —— 这样的人，能算技术骨干吗？”
赵大海的脸一下就白了，他没想到林晚秋敢当众说这事，赶紧冲上去想拉她：“你胡说八道什么！小军是我侄子，他技术好着呢，肯定是你记错了！”
“我没记错！” 林晚秋躲开他的手，把小本子递到王厂长面前，“厂长，这是我抄的车间零件合格率记录，上面有日期、有编号，您可以去技术科查原件！赵小军加工的螺栓，编号 980705-02 到 980705-10，全都是超差的，最大的超了 0.3mm，远超 ±0.1mm 的公差范围！”
王厂长接过小本子，翻了几页，眉头越皱越紧。他抬头看向技术科的主任：“老周，这事是真的吗？”
周主任脸色尴尬，点了点头：“确实…… 有这事，当时赵组长说小军是新手，让我们多担待，就没上报……”
“胡闹！” 王厂长把本子往桌上一拍，声音都变了，“技术是厂子的命！超差的零件流到装配车间，要是出了安全事故，谁担得起责任？赵大海，你身为组长，不仅不监督，还包庇亲戚，你这个组长，还想不想当了？”
赵大海吓得腿一软，赶紧低下头：“厂长，我错了，我下次不敢了……”
台下的工友们炸开了锅，刘嫂擦着眼泪说：“原来赵组长一首在包庇他侄子！难怪我们女工要被裁，名额都被这种关系户占了！”
“就是啊！厂长，您得给我们女工做主啊！”
王厂长脸色铁青，沉默了几秒，说：“赵小军立刻调去搬运组，什么时候技术达标了，再考虑调回来！赵大海，扣你三个月奖金，写份检讨交上来！至于裁员，” 他看了看台下的女工，语气缓和了些，“我会重新考虑，不能只看性别，要看能力！技术科下个月会组织培训，不管男女，只要考试合格，都能进技术岗！”
礼堂里响起一阵掌声，刘嫂拉着林晚秋的手，激动得说不出话：“晚秋，谢谢你啊！要不是你，我们还不知道要被蒙在鼓里多久！”
林晚秋笑了笑，心里却松了口气 —— 第一步，总算迈出去了。她知道，这只是开始，赵大海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后面的麻烦还多着呢。
散会后，赵大海狠狠地瞪了林晚秋一眼，咬着牙说：“你给我等着！” 然后气冲冲地走了。张岚担心地说：“晚秋，赵组长肯定会报复咱们的，咱们以后可得小心点。”
“放心吧，我有准备。” 林晚秋拍了拍她的手，“咱们先去食堂吃饭，吃完去图书馆，说不定王师傅能帮咱们开门。”
两人往食堂走，路上遇到了李姐。李姐低着头，像是有话要说，犹豫了半天，才拉住林晚秋：“晚秋，对不起…… 上次赵组长让我找你签字，我不该听他的……”
林晚秋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李姐，没事，我知道你是被逼的。刚才在大会上，你也听到了，赵组长就是在包庇他侄子，以后咱们别听他的就行了。”
李姐眼眶一红，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对了，我刚才在厂长办公室门口，听到赵组长跟他侄子说，要把仓库里的废弃零件当合格的用，你们以后干活的时候，可得仔细点，别被他们坑了。”
林晚秋心里一紧 —— 赵大海这是想搞小动作啊！她赶紧说：“谢谢你，李姐，我们会注意的。”
三人一起去食堂，食堂里挤满了人，窗口前排着长队。林晚秋买了两个玉米馒头，一份白菜豆腐，花了两毛钱和三两粮票 —— 这是 90 年代国企食堂的标配，只有月底发奖金的时候，才能奢侈地买一份红烧肉。
她们找了个角落的桌子坐下，刚吃了两口，就看见赵小军和几个男工走了过来。赵小军手里拿着一个肉包子，故意在林晚秋面前晃了晃：“哟，这不是林大英雄吗？敢当众告我的状，你以为你能进技术科？做梦！”
张岚气得想站起来，被林晚秋拉住了。林晚秋放下馒头，平静地说：“进不进技术科，要看能力，不是靠关系。你要是有本事，就把零件加工合格，别总想着靠你叔叔。”
赵小军脸一红，想骂人，却被旁边的男工拉住了：“小军，别跟她一般见识，一个女工而己，再横也翻不了天。” 几人嬉笑着走了，留下一股肉包子的香味，刺得人心里不舒服。
“别理他们。” 林晚秋拿起馒头，咬了一口，“等咱们学会了技术，他们就不敢看不起咱们了。”
吃完饭，两人往图书馆走。夕阳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厂区里的家属楼亮起了灯，有的窗户里传来收音机的声音，播放着邓丽君的歌，还有孩子的笑声，显得格外温馨。林晚秋看着这一切，心里暖暖的 —— 前世她从来没注意过这些，只想着怎么赚钱养家，现在才发现，原来 90 年代的厂区，也有这么多温暖的瞬间。
走到图书馆门口，林晚秋惊喜地发现，铁门没锁，只是虚掩着。她推开门，里面黑漆漆的，只有夕阳透过窗户，在地上投下几道光斑。突然，一个声音传来：“是谁啊？”
林晚秋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是技术科的王师傅。王师傅手里拿着一盏煤油灯，笑着说：“我就知道你们会来，下午在大会上，我看你这丫头挺勇敢的，就跟馆长说了声，把图书馆打开了。”
“谢谢您，王师傅！” 林晚秋和张岚赶紧道谢。
王师傅领着她们往里走，图书馆里摆满了旧书架，上面放着各种技术书，有的封面都掉了，书页泛黄。王师傅指着最里面的一个书架：“那里有几本七八十年代的机械制图书，是以前老工程师留下的，你们拿去看，看完记得还回来就行。”
林晚秋走到书架前，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本书，书名是《机械制图基础》，里面夹着一张旧图纸，是齿轮的结构图，上面还有老工程师的批注。她翻了几页，里面的内容虽然难，但图文并茂，比她想象的容易懂。张岚也拿起一本《公差与配合手册》，看得入了迷。
王师傅看着她们，笑着说：“丫头们，学技术不容易，得有耐心。你们要是有不懂的，就去技术科找我，我教你们用卡尺，画图纸。”
“真的吗？谢谢您！” 林晚秋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 有王师傅帮忙，她们学技术就容易多了。
两人借了三本书，跟王师傅道别后，往家属区走。路上，张岚兴奋地说：“晚秋，咱们终于有技术书了！等咱们学会了，就能进技术科，再也不用怕被裁员了！”
林晚秋点了点头，心里却想起了李姐的话 —— 赵大海要把废弃零件当合格的用。她握紧了手里的书，眼神坚定：“咱们不仅要学技术，还要保护自己，保护身边的姐妹，不能让赵大海再坑咱们了。”
就在这时，她们路过厂长办公室，看见赵大海和他侄子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礼品袋，像是要送礼。赵大海看见她们，恶狠狠地瞪了一眼，然后推门进了办公室。
林晚秋心里一沉 —— 看来，这场仗，还得继续打下去。但她不怕，因为她不再是前世那个孤单无助的林晚秋了，她有张岚，有李姐，有王师傅，还有一群愿意跟她一起努力的姐妹。
回到家，林晚秋把书放在桌上，看着窗外的月光，心里充满了希望。她拿出草稿纸，开始临摹书上的图纸，虽然画得不好，但每一笔都很认真。她知道，只要她坚持下去，总有一天，她能从流水线女工，变成真正的技术骨干，甚至，能带着姐妹们，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而这一切，就从今晚的这张图纸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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