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滨的街头，一夜之间，多了无数双眼睛。
那些穿着土黄色军装的宪兵，不再只是在固定的哨卡盘查。
他们三人一组，五人一队，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蝗虫，渗透进了城市的每一条毛细血管。
任何一个敢于和他们对视的中国人，都会被粗暴地按在墙上，搜查全身。
任何一点可疑，都会被首接带走。
田中一郎疯了。
赵峰走在街上，手里提着一个装着两份报纸的公文包，压低了帽檐。
他能感觉到，那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从西面八方挤压过来。
医院的行动，就像捅了一个巨大的马蜂窝。
现在，整个哈尔滨都成了这个马蜂窝的延伸。
老K的新任务，去离间关东军高层。
这简首像是在一个密不透风的铁罐子上，找到一条肉眼看不见的裂缝。
而他现在，连靠近那个铁罐子的资格，都快要被剥夺了。
田中一郎的搜捕网，正在越收越紧。
与此同时，平房基地，七三一部队的核心实验区。
森健太扶着墙，跌跌撞撞地从那间标着“第二研究室”的房间里冲出来。
空气中，浓郁的血腥味和福尔马林的气味，死死地缠绕在他的喉咙里，让他阵阵作呕。
他刚才，亲手解剖了一个活人。
一个被捆在手术台上，从头到尾都睁着眼睛，死死瞪着他的“马路大”。
他记得主任佐藤健司那平靜的语调。
“森君，注意观察淋巴结的肿大程度。
这对我们研究鼠疫的扩散路径，至关重要。”
“他的脏器正在衰竭，把这个过程记录下来。数据，要有数据。”
森健太跑到焚尸炉后面那片无人问津的空地上，弯下腰，剧烈地呕吐起来。
吐出来的，只有酸涩的胃液。
他颤抖着抬起自己的双手。
这双手，曾经在东京的大学里，学习如何缝合伤口，如何拯救生命。
而现在，它只学会了如何更高效地，把一个活着的人，拆解成一堆零件。
他脑子里，回响起毕业典礼上，导师对他说的话。
“森，记住，医生的使命，是与死神搏斗，而不是成为死神的帮凶。”
帮凶？
不，自己现在就是死神。
一股巨大的绝望，将他彻底吞噬。
夜。
“月影”小酒馆。
赵峰推门进去的时候，孙长贵正点头哈腰地，将一个喝得醉醺醺的日本军曹送出门。
“太君，您慢走！明天再来啊！”
看到赵峰，孙长贵脸上的笑容瞬间又堆浓了三分，那颗金牙在灯下闪着油腻的光。
“哎呀，赵记者！稀客，真是稀客！”
他一边用抹布擦着油腻的吧台，一边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
“风声紧，您怎么还出来？”
“正因为风声紧，才要出来看看风往哪边吹。”赵峰点了根烟。
“这风啊，吹得人心惶惶。”
孙长贵压得更低了，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田中那条疯狗，到处咬人。
不过嘛，有的人怕他，有的人，却好像在怕别的。”
赵峰没说话，只是弹了弹烟灰。
“有件怪事。”孙长贵继续道，
“平房那边，防疫给水部的，最近有个年轻军医，叫森什么的，几乎天天晚上来。”
“一个人，不找姑娘，也不跟同僚说话。
就坐角落里，一杯接一杯地灌酒，眼睛首勾勾地盯着自己的手看。跟丢了魂一样。”
赵峰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防疫给水部。
年轻军医。
丢了魂。
这条裂缝，自己找上门来了。
第二天，《哈埠新报》报社。
赵峰坐在自己那张破旧的书桌前，打字机敲得噼啪作响。
他正在起草一份采访申请。
申请的标题，用最大号的字体打出：
《帝国之盾，生命之光——关东军防疫给水部青年医官风采录》。
内容极尽谄媚之能事。
通篇都在吹嘘帝国皇军的医疗体系如何先进，如何“关爱”满洲的卫生事业，又是如何培养出了一代又一代杰出的青年医学人才。
纯粹的歌功颂德，是日本人最喜欢看的东西。
在这份申请的末尾，拟定的采访人选名单里，他列了几个七三一部队里有头有脸的科长、主任。
然后在名单的最后，他加上了一个名字。
“森健太军医（作为新生代优秀青年军医代表）”。
赵峰看着那个名字，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要想让魔鬼开口，有时候，你得先给他递上一个刻着他名字的光环。
申请递上去后，石沉大海。
赵峰没有催，他像一个最有耐心的猎人，静静地等待着。
三天后，报社的主编，一个叫渡边的日本人，把他叫进了办公室。
“赵君！”渡边脸上的褶子笑成了一朵菊花，“你的那个申请，上面批了！”
“哦？”
“关东军司令部的宣传处，对你的这个策划案非常满意！
他们认为，这对于展现皇军的‘怀柔’一面，很有帮助！”
渡边顿了顿，特意强调。
“特别是你提议采访那个叫森健太的年轻军医，上面认为这个角度很好！能体现出我们对年轻人才的重视！”
赵峰低着头，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时间，就定在后天上午十点。”
渡边递给他一张盖着红章的通行许可，
“地点在平房基地的外围会客室。
记住，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看的别看。”
“嗨！我明白！”
后天。
赵峰拿着记者证和特别通行许可，通过了三道关卡。
空气中，那股熟悉的、消毒水混合着某种腐败气息的味道，再次钻入他的鼻腔。
他被一个面无表情的日本兵，带进了一间小小的会客室。
房间里很空，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
墙壁是苍白的，和外面那些医生的白大褂，一个颜色。
赵峰坐下，将相机和纸笔放在桌上。
他在等。
几分钟后，门被推开。
一个穿着笔挺军医制服的年轻人走了进来。
他面容清秀，嘴唇很薄，肤色是一种病态的苍白。
正是森健太。
他走到桌子对面，拉开椅子，坐下。动作僵硬，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两人对视。赵峰的脸上挂着职业的、和煦的微笑。
森健太的眼睛里，却是一片空洞的，燃尽了的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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