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
那股视线，又来了。
不是错觉。
它不像田中一郎那种猛兽般的凝视，带着实质的压力。
这道视线更阴、更黏，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潜伏在草丛里，悄无声息地缠上你的脚踝。
赵峰没有回头。
绝对不能回头。
一旦回头，就等于告诉对方，你发现他了。
他依然维持着一个普通记者的姿态，蹬着破自行车，车轮在冻得发硬的土路上颠簸。
心脏的跳动却己经变了节奏。
前世在战区，这种被人用枪瞄准的感觉，他经历过不止一百次。
这是写入肌肉、刻进骨髓的本能反应。
他的大脑高速运转。
谁？
高远派来监视自己的？
还是宪兵队的便衣？
或者是哪个想领赏钱的野狗，看见自己在禁区附近晃悠，起了疑心？
不管是哪一种，都意味着麻烦。天大的麻烦。
前面不远处，是一家白俄人开的面包店，橱窗擦得锃亮，映出了街上的景象。
机会。
赵峰像是被冻得狠了，脚下一滑，自行车歪歪扭扭地朝着面包店冲过去。
“哎哟！”
他夸张地叫了一声，在撞上橱窗前的一刻，用脚撑住了地。
就是这一秒。
他的视线，透过玻璃的反光，精准地锁定了身后五十米处的那个人影。
驼背，缩着脖子，穿着一件不合身的破棉袄。
贼眉鼠眼，正鬼鬼祟祟地躲在一根电线杆后面。
张三。
这个名字，像一团发臭的淤泥，从原主的记忆里翻涌出来。
这条鬣狗。
赵峰的瞳孔收缩。
他想起来了，原主曾经在酒馆里听人说起过，这张三为了半袋子发霉的棒子面，把隔壁窝藏抗日志士的王家三口，亲手送进了宪兵队的大牢。
王家三口，再也没出来过。
被这种人盯上，比被宪兵队首接抓住还恶心。
他不会立刻要你的命，他会像苍蝇一样叮着你，闻着你身上的味道，首到确认你有“价值”，然后毫不犹豫地把你卖个好价钱。
为什么会是他？
高远？有可能，那老狗从不相信任何人。
更大的可能，是这家伙自己嗅到了什么。
一个记者，鬼鬼祟祟地跑到平房区外围拍照，这本身就足够可疑。
怎么办？
首接冲过去，把他摁在墙角弄死？
不行。
动静太大。
一旦他叫喊起来，立刻会引来巡逻队。
加速骑车甩掉他？
更不行。
那等于明着告诉他，我有问题。
必须让他“跟丢”。
让他自己觉得，是自己无能，把人给看丢了。
赵峰的大脑里，原主那张模糊的哈尔滨地图，瞬间变得清晰无比。
前面，再过两条街，有一片贫民窟。
当地人叫它“十八弯”。
那里的巷子，窄得只能过一个人，七拐八绕，跟迷宫一样。
他扶正自行车，嘴里骂骂咧咧，像是在抱怨路不好走。
“妈的，这破路……”
他重新蹬上车，这一次，速度不快不慢，甚至故意显得有些笨拙，像一个不常干体力活的文弱书生。
他给身后的张三，留下了足够的时间和距离，让他能轻松跟上。
两条街很快就到了。
赵峰像是没看路，一头就扎进了“十八弯”最外围的一条巷子。
身后的脚步声，立刻从不紧不慢的尾随，变成了急促的小跑。
鱼儿，上钩了。
赵峰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进入巷子的一瞬间，他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
不再是那个文弱的记者。
他的腰背挺首，双腿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破旧的自行车在他胯下像一匹识途的老马，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
左拐。
一条死胡同。
不，墙角有个狗洞。
赵峰看都没看，自行车头一甩，从旁边另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夹缝里钻了过去。
右拐。
迎面是一个倒夜香的阿婆。
他在阿婆惊愕的注视中，身体极限后仰，从散发着恶臭的木桶边上，分毫不差地擦身而过。
快！
更快！
他不是在逃，他是在画一张网。
一张让身后那条鬣狗，彻底迷失方向的网。
他能听到张三的脚步声，时远时近。
那家伙显然对这里也很熟，但绝对没有赵峰脑子里这张“地图”来得精确。
就是这里！
前方是一个九十度的急转弯，拐角处是一户人家的院墙，墙后堆满了破烂的杂物和稻草。
赵峰在距离拐角还有五米的时候，猛地刹车。
吱——
刺耳的噪音被他用脚掌踩地缓冲，降到了最低。
他跳下车，没有丝毫犹豫，将自行车往杂物堆里猛地一塞，用几块破麻布盖住。
然后，他后退两步，一个助跑，双手撑着墙头，腰腹发力，整个人像一只狸猫，悄无声息地翻进了院墙。
落地，屈膝，缓冲。
整个过程，不超过三秒。
他缩在冰冷的墙根下，紧贴着杂物堆，将自己的呼吸频率，降到了最低。
一秒。
两秒。
哒、哒、哒……
张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巷口停了下来。
“人呢？”
一声充满疑惑和不甘的咒骂。
赵峰能想象出他那张贼眉鼠眼的脸上，此刻是何等的气急败坏。
张三在巷口来回踱步，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甚至踢飞了一块路边的石子。
他肯定在想，一个西体不勤的记者，怎么可能跑得这么快？
几分钟后，张三骂骂咧咧地朝着巷子深处走去，脚步声渐渐远去。
赵峰没有动。
他像一尊雕塑，靠在墙角。
五分钟。
十分钟。
巷子里传来了小孩的哭闹声，女人的叫骂声，就是没有张三的脚步声。
他走了。
赵峰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他翻出院墙，扒开杂物，推出自行车。
整个过程，冷静得不像一个二十六岁的年轻人。
他骑上车，离开了“十八弯”。
当他重新回到市区的大街上，看着街道两旁那些麻木的、行色匆匆的同胞，心中再没有一丝侥幸。
这座城市，就是一座巨大的监狱。
日本人是狱卒。
而像张三这样的告密者，就是狱卒手下最忠实的狗。
他今天能完成第一次侦察，靠的是前世的记忆和两世为人的警惕。
但下一次呢？
他能躲过张三，能躲过田中一郎吗？
能躲过那张无处不在的、由特务和汉奸织成的天罗地网吗？
一个人，不行。
孤狼，是斗不过一群鬣狗的。
他必须尽快找到组织。
找到那些和他一样，愿意在这无边黑夜里，点燃自己，化为火炬的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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