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前夜。
地下据点的空气，比外面的风雪还要凝重。
桌上，铺开的是一张手绘的平房区简易地图。
刘全那张锡纸地图上的信息，己经被转绘、放大，并与其他情报整合在一起。
老K那缺了半截小指的左手，在地图上缓缓移动，最后，点在基地东侧的一个点上。
“狗，要从东门叫。”
他开口，声音低沉，像老旧的风箱。
“组织在阿城那边的游击队，会派出一个火力小组。
动静要大，要让他们觉得，是主力部队要强攻。”
地图上，一条粗大的红色箭头，首指东门。
那是佯攻，是炮灰，是把卫队的狼狗都引过去的诱饵。
然后，老K的手指，划过大半个地图，来到西侧一处被标注为“垃圾处理区”和“污水排放口”的边缘。
这里，是一片被铁丝网和壕沟隔开的荒地。
“猎人，从西边进。”
一条纤细的、蜿蜒的蓝色线条，从这里开始，绕过两个哨塔的交叉火力范围，穿过一片堆满废弃建材的区域，最终指向一个目标。
那个被赵峰用红圈标注的地方。
冰库。
老K抬起头，看向赵峰。“这条路，只有老鼠能走。你就是那只老鼠。”
赵峰没有回答。
他的注意力，全在那条蓝色的死亡之路上。
前世，他为了勘察地形，在这里趴过三天三夜，几乎冻掉半条命。
他熟悉那里的每一块石头，每一丛枯草。
陈雪从阴影里走了出来，手上捧着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东西。
一套纯白色的伪装服，用的是上好的棉布，内里絮了厚实的棉花，针脚细密。
“这是用白俄商人的门路，从德国洋行里弄出来的滑雪服改的。
保暖，而且在雪地里，五十米外就看不见人影。”
她将衣服递给赵峰。
然后，她又从一个皮质的盒子里，拿出一样东西。
一架相机。
德国莱卡，机身是冰凉的金属，镜头组在昏暗的灯光下，反射出幽暗的光。
它不是一件摄影器材，它是一柄准备记录罪恶的解剖刀。
“相机我检查过了。”
陈雪的脸上，没有了平日的妩媚，只剩下专业和凝重。
“快门和过片机构都用特制的防冻润滑油保养过。
零下三十五度，能保证正常击发三次。三次，是你全部的机会。”
赵峰接过相机，手指拂过冰凉的机身。
三次。
足够了。
就在这时，据点的门被敲响了。三长两短。
是“邮差”的信号。
小李紧张地站起来，过去开门。
片刻后，他拿着一个被揉成一团的纸卷走了回来，递给老K。
老K展开纸卷。
上面只有几个字。
“今夜飞雪，宜围炉。”
是孙长贵传出来的口令。
那个“月影”酒馆的老板，在给关东军的军官们温酒时，听到了宪兵队军官和731部队卫戍军官的醉话。
他们今晚，要加强对“冰库”周边的巡逻。
这反而印证了赵峰的判断。
他们今晚，真的有大动作。
老K把纸条凑到油灯上，看着它化为灰烬。
“时间，定在午夜两点。那是人最困乏的时候，也是他们换防的间隙。你有十五分钟。”
老K看向小李。
“你的电台，从现在开始，只接收，不发射。
频道锁定关东军宪兵队的紧急通讯频段。
一旦他们的通讯频率出现异常波动，或者出现‘西侧’‘潜入’这样的词，爱吃魚的猫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你立刻用备用方案通知外围的同志。”
“是！”小李的脸绷得紧紧的，娃娃脸上满是汗。
他知道，这根连接希望的电波，今晚就系在赵峰一个人的身上。
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
每个人都各司其职，像一架巨大而精密的机器，为了同一个目标，开始最后的运转。
赵峰一个人坐在角落。
他没有再看地图，也没有再去想计划。
他把陈雪给他的相机胶卷拿了出来。一共三个，每一个，都用防水的油布，一层层地，紧紧包裹起来。
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
包裹好的胶卷，他没有放在口袋里，也没有放在背包里。
他解开衣服，将它们一个一个，贴身藏好。
藏在最靠近心脏的地方。
如果他死了，尸体被发现，敌人或许会搜走他身上所有的东西，但未必会注意到这几个缝在内衣里，毫不起眼的硬块。
只要尸体还在，胶卷就还在。
准备工作，全部完成了。
赵峰站起身。
老K也站了起来。
他从桌子底下，拿出一把手枪。
一把崭新的、擦得油亮的南部十西式，也就是俗称的王八盒子。
他拉开枪栓，将一颗黄澄澄的子弹，顶上枪膛。
然后，他把枪，放在了赵峰面前的桌子上。
“咔哒。”
清脆的声响，让所有人的心脏都跟着抽动了一下。
“这不是给你杀敌的。”
老K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感。
“万一……我是说万一，你被电网挂住，被他们的狗围住，跑不掉了……”
他停住了。
后面的话，不用说，所有人都懂。
这是留给自己的。
是组织能给一个深入敌后的同志，最后的尊严和保护。
不被俘，不被活体解剖，不成为另一根“马路大”。
赵峰看着那把枪。
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他，像一个深渊的入口。
他沉默了几秒钟。
然后，他摇了摇头。
“我若死了，谁把胶卷带回去？”
他没有碰那把枪。
他只是从自己的靴子里，抽出了那把跟随他两世的匕首。
匕首在灯光下，泛着一层雪亮的光。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小小的磨刀石，旁若无人地，开始打磨那薄薄的刃口。
“唰。”
“唰。”
一下，又一下。
声音不大，却像刀子，一下下刮着在场每个人的心。
他不是去赴死的。
他是去取回本就属于他们的东西。
他需要的是一把能割开铁丝网、能无声无息抹断敌人喉咙的刀，而不是一把在失败时，用来结束自己的枪。
那把枪，是对任务的背叛。
老K看着他，许久，收回了桌上的手枪。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赵峰的肩膀。
赵峰穿上那套雪白的伪装服，戴上兜帽。
他整个人，仿佛瞬间就要融化在虚空里。
他没有和任何人告别，只是最后看了一眼桌上的地图，然后，转身，走向通往地面的阶梯。
脚步声，一步步远去，消失。
地下室的门，开了，又关了。
一股寒风，顺着门缝灌了进来，吹得油灯的火苗，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老K独自站在原地。
他慢慢从口袋里，摸出那个熟悉的、刻满了名字的烟盒。
他用那只残缺的手，将烟盒攥得更紧了。
烟盒坚硬的边角，硌得他掌心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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