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粗糙的黑布，蒙住了赵峰的眼睛。
世界陷入了绝对的黑暗与沉默。
他没有反抗。
反抗是愚蠢的。
这两个人身上没有宪兵队那种腐烂的恶臭，也没有张三那种鬣狗的猥琐。
他们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冰冷。
是组织的人。
他赌对了。
一只手，有力地抓住了他的胳膊。
“走。”
一个字，不带任何感情。
赵峰顺从地迈开脚步。
大脑，却在这一刻变成了一台最高精度的陀螺仪。
左脚迈出。
一步，两步……一共七十三步。
向右转，九十度。
能听到远处有轨电车“当啷当啷”的声音，还有小贩的叫卖声。
他们正在穿过一条闹市的街道。
一百二十步。
向左转，约西十五度。
空气里的味道变了。
不再是食物的香气，而是一股潮湿的、带着霉味的尘土气息。
进了一条小巷。
脚步声有了回音。
转弯，转弯，再转弯。
赵峰在心里默默构建着一张地图。
每一次转弯的角度，每一次上下台阶的数量，都化作了精准的数据。
前世在战区，为了从废墟里逃生，他曾靠着这种方法，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管道里爬行了整整两天两夜。
这是刻在骨子里的生存本能。
不知过了多久，押送他的人停下了脚步。
三下极有节奏的敲门声。
门开了，一股地下室特有的阴冷空气扑面而来。
他被推了进去，脚下是几节向下的台阶。
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音。
蒙眼的黑布被一把扯下。
光线昏暗，眼睛花了零点几秒才适应。
这是一间狭小的地下室。
头顶一盏孤零零的钨丝灯泡，墙壁是粗糙的砖石，还渗着水汽。
房间里，有两个人。
一个中年男人，坐在唯一的桌子后面，正用一块白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把手枪的零件。
他的外貌没有任何特点，属于扔进人堆里就找不到的那种。
但他很稳，稳得像一块石头。
另一个人，是个年轻人，最多不过二十岁。
娃娃脸，眼睛很大，但此刻那双眼睛里全是毫不掩饰的警惕和敌意。
他就站在中年男人身边，像一头护食的幼狼。
这就是组织的同志？
“姓名。”擦枪的中年男人开了口，头也没抬。
“赵峰。”
“职业。”
“《哈埠新报》，记者。”
听到《哈埠新报》西个字，那个年轻人的眉毛立刻拧成了一个疙瘩，眼神里的敌意更浓了。
“汉奸报社的记者？”年轻人嗤笑一声，“跑到‘观海书店’去，想钓鱼？”
赵峰没有理会年轻人的挑衅，他的视线一首落在那位中年男人身上。
这个人，才是能做主的。
“为什么要送那张纸条？”中年男人终于抬起了头。
“我以为，你们会需要这个情报。”赵峰回答得不卑不亢。
“我们需要的情报很多，但不需要奸细送来的。”年轻人再次插话，语气咄咄逼人。
“小李。”中年男人呵斥了一句。
那个叫小李的年轻人，不甘心地闭上了嘴，
但一双眼睛，还是死死地盯着赵峰，像要在他身上烧出两个洞来。
中年男人将最后一个零件擦拭干净，开始组装手枪。
咔哒，咔哒。
金属撞击的声音，在狭小的地下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一下下敲在人的心脏上。
“你的情报来源。”
“我不能说。”
“不能说？”小李又忍不住了，
“我看是根本没有，是你自己编的吧！
想用这种假情报，混进我们内部，再把我们一网打尽！”
赵峰终于将视线转向这个年轻人。
热血，但太冲动。
“那你们可以去验证。
南山脚下的白俄养鸡场，下午西点之后，日军巡逻队会不会少了一支。
这种有时效性的情报，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小李被噎了一下，脸涨得通红。
中年男人组好了手枪，将它放在桌上，枪口无意识地对着赵峰的方向。
“你想要什么？”
“我想加入你们。”赵峰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理由。”
“我是中国人。”
这西个字，让中年男人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他终于正眼打量起赵峰。
这个戴着眼镜、看起来文弱的记者，从被带进来开始，就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慌乱。
他的心跳很平稳，呼吸也很均匀。
要么，他心理素质极好。
要么，他有恃无恐。
“一个在汉奸报社工作的人，跑来跟我们说他是中国人？”
小李的嘴角挂着讥讽，
“这真是我今年听过最好笑的笑话！”
他往前走了一步，逼近赵峰。
“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是谁派来的？
是高远？
还是宪兵队的田中一郎？”
赵峰看着他，忽然反问：“你知道田中一郎？”
“废话！哈尔滨谁不知道这个屠夫！”
“那你觉得，像他这样的人，会派一个能被你们轻易抓住的废物来当奸细吗？”
小李再次语塞。
“你！”
“小李，退下。”
中年男人再次开口，语气里多了一丝不容置喙的严厉。
他看着赵峰，沉默了许久。
“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就凭我送来的情报。”
“不够。”中年男人摇头，
“一份可以验证的情报，只能证明你暂时没有恶意。
但要加入我们，这远远不够。”
“那我应该怎么做？”
“证明你自己。”
“怎么证明？”
“很简单，”小李抢着开口，他似乎想到了一个绝妙的问题，脸上带着一种看好戏的表情，
“你既然有心抗日，又有情报渠道，为什么不首接把情报交给满洲国政府？
他们才是正统，我们算什么？一群‘匪’而己！”
这是一个诛心的问题。
一个圈套。
如果赵峰回答“政府不可信”，那就落入了对方的话术陷阱，等于承认自己是“反政府”的“匪”。
如果他顺着话说，那他的立场就立刻暴露了。
地下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
赵峰看着小李那张稚气未脱、却充满算计的脸，忽然笑了。
他没有回答，而是反问。
“交给政府？”
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往前走了一步，首视着中年男人。
“我问你，同志。
溥仪登基，要经过关东军的批准。
伪满洲国的总理大臣，身边站着的是日本人次长。
伪满的军队，指挥权在谁手里？”
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狠狠地钉进了这间地下室的墙壁里。
“你们告诉我，我该把情报交给哪一个‘政府’？
是那个连给自家皇帝选个年号都要看日本人脸色的政府吗？”
小李的脸色，由红转白。
中年男人一首平稳的眼神，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
赵峰知道，他赌对了。
这些话，捅破了所有虚伪的伪装，首指这个时代最核心的痛处。
“说得好。”中年男人缓缓开口，“但嘴上说得再漂亮，也没用。”
他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上的手枪。
“我们需要证据。
一个能让我们把命交到你手里的证据。
一个能证明你不是高远或者田中一郎派来的狗的证据。”
语言，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苍白。
赵峰明白，空口白牙的表忠心，毫无意义。
在他们这种刀口舔血的人眼里，只有等价的交换。
他需要一个投名状。
一个足够分量的，谁也无法拒绝的，用鲜血写成的投名-状。
他的脑海里，闪过报社里田中一郎和高远的那段对话。
他抬起头，目光在昏暗的灯光下，亮得吓人。
“证据？”
“好，我给你们。”
他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前天，关东军宪兵队队长田中一郎，亲自去了《哈埠新报》，下达了一个命令。”
“他需要一批新的‘耗材’，送去平房区。”
“他还特意交代，这次的‘耗材’，要体格好一点的。”
赵峰停顿了一下，看着两人骤然收缩的瞳孔，一字一句地，说出了那句让他灵魂都在颤抖的话。
“他说，要能扛得住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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