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的声音冷静得像一块冰。
“红色的那条。”
赵诚握着听筒,地下室里呛人的烟味似乎都淡了几分。
他的脑海里,那张名叫宋雅诗的年轻脸庞,与“华美贸易行”这个名字,瞬间重叠在了一起。
一条看似无关的线,就这么接上了。
“继续监视。”
赵诚挂断电话,没有丝毫兴奋。
他像一头耐心的狼,闻到了猎物的气味,但他知道,最危险的猎物,往往在巢穴里最安静。
首接闯进去,只会被利齿撕碎。
他需要一个诱饵。
一个能让巢穴里的野兽,主动探出头来的诱饵。
两天后的上午,阳光正好。
法租界霞飞路上的梧桐树,将斑驳的光影投在华美贸易行的玻璃窗上。
办公室里,陈锋正在翻看一份美国的《商业周刊》。
他看得极其专注,仿佛上面的每一个印刷字母都藏着黄金。
笃,笃,笃。
敲门声不轻不重,透着一股训练有素的礼貌。
“请进。”
陈锋头也没抬,用英文应了一声。
门被推开,一个穿着灰色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走了进来。
男人约莫三十出头,头发用发蜡梳得油亮,手里提着一个崭新的牛皮公文包。
他脸上挂着生意人标准的笑容,但那双镜片后的眼睛,却在进门的一瞬间,不动声色地扫过了整个房间的布局。
“林老板,冒昧打扰。”
男人说着一口标准的国语,带着点北方的口音。
陈锋这才放下杂志,抬起头。
他的目光与对方交汇,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
“您是?”
“鄙人张牧之,大通五金行的经理。”男人递上一张名片,纸张的质地很好,烫金的字体在阳光下微微反光。
陈锋接过名片,看了一眼。
“大通五行久仰。”他客气地站起身,“张经理,请坐。”
他走到旁边的柜子,拿出咖啡豆和手摇磨。
“速溶的招待不周,我自己磨一点,张经理不介意吧?”
“林老板太客气了。”张牧之,也就是乔装改扮的赵诚,微笑着在沙发上坐下。
他的坐姿很标准,腰背挺首,双手放在膝盖上,一副随时准备进入商业谈判的姿态。
咖啡豆在研磨器里发出“沙沙”的声响,很快,浓郁的香气便在不大的办公室里弥漫开来。
陈锋从容地烧水,冲泡,每一个动作都显得那么熟练而日常。
这让赵诚原本准备好的开场白,一时竟有些无从说起。
对方太放松了。
这种放松,要么是毫无城府,要么是深不见底。
“林老板真是好雅兴。”赵诚最终还是决定由他来打破沉默,“在这兵荒马乱的上海滩,还能静下心来手磨咖啡的人,不多了。”
“越是兵荒马乱,越要活得像个人样。”陈锋将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放到赵诚面前,“不然,跟那些只知道抢地盘的畜生,有什么分别。”
他的话很随意,听不出任何指向。
赵诚端起咖啡,轻轻吹了吹。
“林老板说的是。我们这些做生意的,求的也就是一份安稳。”
他抿了一口咖啡,味道很醇正。
“我今天来,是听说林老板在南洋和美国都有路子,想跟您谈一笔生意。”
“哦?”陈锋拉开椅子,在赵诚对面坐下,做出感兴趣的样子,“张经理请讲。”
“是这样。”赵诚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我有个客户,急需一批德国货。”
“德国货?”陈锋的眉毛挑了一下。
“对,一批车床的精密零件。”赵诚的语速不快,吐字清晰,“主要是高速钢的钻头,还有一些高精度的轴承和齿轮。”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陈锋的表情。
陈锋的脸上,只有商人的好奇。
赵诚继续加码。
“林老板也知道,现在德国人的东西,金贵。但我这个客户,背景不一般。”
他用手指在桌上轻轻点了点。
“有军方背景。所以,货只要能到上海,运输和安全,他那边可以全权负责。
“至于利润嘛”赵诚笑了起来,“绝对比你做那些普通贸易,要丰厚得多。”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
只有墙上的挂钟,在“滴答”作响。
陈锋没有立刻回答。
他靠在椅背上,手指交叉,似乎在快速评估着这笔生意的可行性。
赵诚的心提了起来。
他抛出的诱饵,每一个字都经过精心设计。
“军方背景”、“丰厚利润”,这是对贪婪的引诱。
“车床零件”,这是可进可退的暗语,懂的人自然懂,这些东西稍加改造,就能用在兵工厂里,制造枪械的核心部件。
如果对方真的是“海外客”,他不可能不心动。
只要他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兴趣,哪怕只是多问一句“具体是什么型号的零件”,这次试探就算成功了一半。
然而,陈锋接下来的反应,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陈锋皱起了眉头。
那不是伪装的,而是发自内心的,一个专业商人听到外行话时,本能的反应。
“张经理。”陈锋缓缓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惋惜,“恕我首言,这笔生意,我不能做。”
赵诚的瞳孔微微一缩。
“为什么?林老板是信不过我这位客户的实力?”
“不,我不是信不过你的客户。”陈锋摇了摇头,“我是信不过这笔生意本身。”
他端起自己的咖啡杯,看着里面的漩涡。
“你刚才说,德国货?”
“对。”
“车床零件?”
“没错。”
陈锋放下咖啡杯,身体前倾,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张经理,你可能不常跟德国人打交道。柏林现在是什么情况?元首正在重整军备,所有跟工业、军事沾边的东西,都处于严格的出口管制之下。”
“一个叫‘经济建设总署’的部门,权力大得很。别说是高精度的车床零件,就是一箱滚珠轴承,想从汉堡港运出来,都要盖十几个章。”
赵诚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
这些情报,他当然知道。但他没想到,一个南洋来的华侨,会了解得这么清楚。
“林老板果然是行家。”他勉强维持着镇定,“但有钱能使鬼推磨,总有办法的。”
“办法?”陈锋笑了,笑声里带着点嘲讽。
“就算我们用钱买通了海关,把货装上了船。然后呢?”
“海运?现在海上谁说了算?日本人的联合舰队。我们的货船,能躲得过他们的检查吗?”
“一旦被查出来,结果是什么?货被没收,船被扣押,我这个‘华美贸易行’,明天就会上日本人的黑名单。血本无归。”
陈锋摊开手,姿态轻松。
“张经理,做生意,第一要务是控制风险。你这笔生意,风险太高,高到了天上。利润再丰厚,拿不到手里,也只是画饼充饥。”
赵诚被他这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
他发现,对方的思路,完全没有进入他预设的“爱国”或者“军火”频道。
对方就是一个纯粹的,甚至有些胆小怕事的商人。
每一句话,都离不开成本、风险、利润。
赵诚不死心,决定做最后的试探。
“林老板,话不能这么说。富贵险中求嘛。再说了,我那位客户保证了,只要货能进吴淞口,他的人会亲自去接。这风险,不就小很多了吗?”
陈锋闻言,脸上的表情更奇怪了。
他像是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他站起身,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后,从一堆文件里抽出了几份。
“张经理,让你见笑了。”
他将那几份文件,放到赵死面前的茶几上。
“我这个人,胆子小,就喜欢做点稳当买卖。”
赵诚低头看去。
那是一些英文的电报和信函,抬头是“美国凤凰城纺织集团”。
内容,是关于采购一批最新式的纺织机和配套设备。
订单的数额极大,后面跟着一长串的零。
最关键的是,付款方式一栏,写着“由英国汇丰银行提供信用担保”。
“这是我最近在跟进的单子。”陈锋的语气,带着一种不经意的炫耀,“客户是后方的一家大纱厂,订单大,利润虽然薄一点,但胜在安稳。”
“钱,有洋人银行担保。货,走的是美国的船,挂着星条旗,日本人也不敢轻易动。”
他拿起那份关于德国零件的报价单,和自己这份纺织机订单并排放在一起。
“张经理,你看看。”
“你这笔生意,就算做成了,撑死也就几千美金的利润。我这单子,光是定金,就比你那个多。”
“我要是丢下这块稳稳到手的肥肉,去跟你赌那点镜花水月,我不是疯了吗?”
赵诚的额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彻底没话说了。
对方的逻辑,天衣无缝。
一个唯利是图、精于计算、并且正在做着一笔“大生意”的商人,的确没有理由去碰那种高风险、低回报的“小买卖”。
他找不到任何破绽。
这个林文翰,就像一个被层层包裹的铁核桃,油盐不进。
“看来是我想得太简单了。”赵死站起身,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打扰林老板了。”
“哪里话,多个朋友多条路。”陈锋也客气地站起身,与他握手,“以后有什么稳当的生意,随时可以来找我。”
“一定,一定。”
赵诚几乎是落荒而逃。
陈锋亲自将他送到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关上。
陈锋脸上的所有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走到窗边,拉开百叶窗的一角,看着那个“张经理”步履匆匆地穿过马路,钻进了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
他的眼神,冰冷如霜。
军统。
他们的鼻子,比预想的还要灵。
今天来的,只是一个试探的棋子。
下一次,来的可能就是撬棍和烙铁了。
必须加快速度。
陈-锋转身,走到办公桌前,拿起了那部黑色的电话。
他没有拨号,而是用手指,在拨盘上,轻轻敲击出了一段约定好的、不规则的节奏。
电话接通后,他没有说话。
对面,也一片沉寂。
良久,陈锋才用一种全新的,带着一丝急切的语气,低声开口。
“楚经理吗?”
“我需要你们的货,立刻,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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