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盖被撬棍顶开一道缝隙，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混合着腐烂、潮气与某种工业废料的腥甜，猛地灌了进来。
那味道，比巷口的垃圾堆浓烈百倍，几乎是固体的，能呛进人的肺里。
宋雅诗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胃里一阵翻涌。
带路的船工依旧沉默，他从腰间的布袋里摸出两块灰色的布巾，递了过来。
布巾被廉价的烈酒浸透，刺鼻的酒精味扑面而来。
他指了指布巾，又指了指他们的口鼻，动作简单明了。
陈锋接过一块，毫不犹豫地系在脸上。
“捂好。”他对宋雅-诗说。
宋雅诗点点头，学着他的样子，将那块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布巾蒙住口鼻。
烈酒的味道，勉强将那股恶臭隔开了一层。
船工不再耽搁，他用尽全身力气，将那个沉重的铸铁井盖，缓缓地、无声地拉到一旁。
一个黑洞洞的、通往地下的垂首铁梯，暴露在他们面前。
黑暗，深不见底。
宋雅诗看着那片纯粹的黑暗，心跳漏了一拍。
她看了一眼陈锋。
陈锋的眼神在夜色里很亮，他朝她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但那份镇定，却像一只手，稳住了她慌乱的心。
他率先转身，抓住湿滑的铁梯，一级一级地爬了下去。
宋雅诗咬着牙，跟在他身后。
铁梯冰冷而湿滑，布满了铁锈和黏腻的污物。
当她的脚踩到管道底部的污水时，一股刺骨的冰凉瞬间穿透了鞋底。
船工是最后一个下来的。
他将井盖重新推回原位。
“咔哒”一声轻响后，最后那点微光也消失了。
世界，陷入了绝对的黑暗与死寂。
只有他们脚下“哗啦哗啦”的踩水声，和自己那被放大了无数倍的呼吸声。
“抓紧我。”陈锋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清晰而沉稳。
宋雅诗立刻伸出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胳膊，仿佛那是她在这个黑暗世界里唯一的浮木。
“走。”
船工的声音，沙哑得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他走在最前面，脚步声在污水里拖沓而稳定，像一个节拍器，引领着他们前进。
下水道里，伸手不见五指。
脚下的污水冰冷刺骨，深浅不一，时而没过脚踝，时而快要及膝。
水里混杂着淤泥和各种不知名的垃圾，每一步踩下去，都有一种滑腻而恶心的触感。
宋雅诗强忍着不适，每一步都踩得小心翼翼。
突然，一个滑溜溜的东西从她脚边飞快窜过。
“啊！”她低呼一声，身体猛地一僵。
“别怕。”陈锋的手臂用力，稳住了她的身体，“是老鼠，它们比我们更怕。”
宋-雅诗的呼吸有些急促，她能闻到自己呼出的热气，混杂着酒精和恐惧的味道。
这里太压抑了。
黑暗、恶臭、幽闭，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咙。
她感觉自己不是在走路，而是在一个巨大怪物的肠道里蠕动。
就在她快要被这种压抑感吞噬时，一小团柔和的微光，突然在她眼前亮起。
光芒很弱，仅仅能照亮他们脚下那一小片浑浊的水面。
是陈锋。
他手里拿着一个火柴盒大小的金属玩意儿，正发出微弱的光。
“南洋带回来的小玩意儿。”陈锋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解释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晚上找钥匙孔用的。”
宋雅诗看着那团光。
那光芒如此微弱，却像一颗钉子，将她那即将崩溃的情绪，牢牢地钉住了。
有了光，哪怕只有一点点，脚下的路似乎也不再那么面目可憎。
她甚至能看清水面上漂浮的垃圾，和管壁上那些蠕动的、不知名的虫子。
虽然恶心，但看得见，总比在纯粹的黑暗中胡思乱想来得好。
“谢谢。”她的声音有些干涩。
“走吧，应该快了。”
他们继续前进。
船工对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他从不犹豫，在每一个岔路口都能准确地选择方向。
他们沉默地走着，只有单调的脚步声，在空旷的管道里回荡。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
不知走了多久，宋雅-诗感觉自己的双腿己经麻木，肺里也火辣辣的疼。
就在这时，前方的空气似乎有了一丝变化。
“哗哗”
一阵清晰的水流声，从不远处传来。
船工停下了脚步。
他回过头，对他们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陈锋立刻关掉了手里的微光钥匙扣，西周重归黑暗。
但这一次，黑暗中有了方向。
顺着水流声传来的方向，他们看到了一片与众不同的黑暗。
那黑暗的尽头，似乎镶嵌着一个布满铁条的方形轮廓。
有几缕微弱的、带着水光的星光，从栅栏的缝隙里透了进来。
出口到了。
船工像一只没有骨头的猫，悄无声息地靠近那个出口。
那是一扇满是铁锈的栅栏，被一把巨大的铜锁锁着。
他从怀里摸出一串钥匙，摸索着插进锁孔。
“咔嚓。”
转动的声音，在这寂静的管道里，显得格外刺耳。
三个人同时屏住了呼吸，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只有风声，和苏州河水拍打岸边的声音。
船工小心翼翼地拉开栅栏，一股带着泥土和鱼腥味的、冰冷的新鲜空气，涌了进来。
宋雅诗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
她从未觉得，这股混杂着腥气的味道，是如此的美好。
栅栏外，是一片漆黑的水面。
一艘小小的、被涂成黑色的舢板，正静静地停靠在涵洞口，随着水波轻轻晃动。
船上空无一人，但散发着一股刺鼻的、类似粪便的气味。
“上去。”船工压低声音，催促道，“快。”
陈锋扶着宋雅诗，先一步跨上了舢板。
船身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宋雅诗险些摔倒，被陈锋一把拉住。
当双脚终于踏上那片摇晃的木板时，宋雅诗感觉自己仿佛重生了一般。
他们出来了。
他们真的从那片地狱般的地下世界里，出来了。
船工最后跳上船，他没有去解缆绳，而是指了指船中央一块用油布盖着的地方。
“躺进去，盖好。”他言简意赅。
那是一个刚好能容纳两个人的狭小隔舱，像是专门用来藏东西的。
陈锋没有丝毫犹豫，率先躺了进去。
宋雅诗也跟着躺下，两人紧紧地挤在一起。
船工将那块散发着恶臭的、油腻的防水布，严严实实地盖在了他们身上。
视线，再次被黑暗吞噬。
但这一次的黑暗，不再那么令人窒息。
她能透过油布的缝隙，看到外面夜空中的几颗星星。
她能听到船工解开缆绳的声音，能感觉到船身轻微的晃动。
小船，像一片树叶，悄无声息地汇入了漆黑的河道。
船桨划过水面，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隔着油布，她能听到外面的一切。
风声。
水声。
还有远处，日军巡逻艇上，那低沉而富有压迫感的马达轰鸣声。
那声音，像一头怪兽在黑夜里巡行，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宋雅诗的心，随着那马达声，忽上忽下。
她能感觉到身边陈锋的呼吸，平稳而有力。
这让她也渐渐平静下来。
只要和他在一起，似乎再危险的境地，也能够安然度过。
她不知道这艘小船要开往哪里，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
但此刻，在这片摇晃的、散发着恶臭的黑暗里，她却感到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安宁。
小船平稳地行驶着。
船工的划桨技术极好，船速不快，却很稳定，始终贴着河岸的阴影航行。
日军巡逻艇的探照灯，像一把巨大的光剑，在远处的江面上来回扫荡，但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艘毫不起眼的、伪装成粪船的小舢板。
或许，是这艘船散发出的味道，让那些日本人也懒得靠近。
宋雅诗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懈。
她甚至有了一丝困意。
就在她快要睡着的时候，身边陈锋的身体，突然变得僵硬。
“别动。”
他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低沉而急促，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宋雅诗的睡意。
她立刻屏住了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怎么了？
她顺着油布的缝隙，努力向外望去。
然后，她看到了。
一束刺眼的、巨大的白色光柱，正从上游的方向，笔首地朝他们扫了过来！
那不是普通的探照灯！
光柱更亮，更集中，移动速度也更快！
是海军的炮艇！
光柱像死神的镰刀，飞快地切割着漆黑的河面，离他们越来越近！
“是冲我们来的？”宋雅诗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剧烈地颤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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