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笛发出嘶哑悠长的鸣叫,像一头搁浅的巨兽在做最后的哀嚎。
沉重的铁锚砸入浑浊的江水,激起一片翻滚的浪花。汉口码头,到了。
陈锋提着那只半旧的皮箱,随着拥挤的人潮走下晃动的舷梯。当他的脚踏上坚实的土地时,一股混杂着煤烟、汗水和江水腥气的热浪,便劈头盖脸地涌了过来。
这里不是上海。
没有外滩洋房的精致,也没有法租界梧桐的静谧。
空气中,是码头苦力嘹亮的号子,是招兵军官嘶哑的呐喊,是南腔北调的叫卖,是无数难民拖家带口的哭泣。
一切都显得混乱、粗砺,却又带着一股野草般蓬勃的、混杂着悲壮与希望的生命力。
街边的墙壁上,用白石灰刷着巨大的标语。
“武汉是我们最后的防线!”
“誓与国都共存亡!”
一队队穿着土黄色军装的士兵,扛着步枪,从他们身边开过,神情肃穆,眼神坚毅。他们的脸上还带着稚气,却己经被战争这把刻刀,雕琢出了属于军人的棱角。
“站住!证件!”
码头的出口处,几名荷枪实弹的宪兵拦住了去路,眼神像鹰一样,在每一个下船的旅客身上扫来扫去。
一个穿着绸衫、操着外地口音的商人,因为证件上的照片与本人有些出入,被两个宪兵不由分说地架着胳膊拖到了一旁。
“长官!长官!我是良民啊!我是来武汉做生意的!”
商人的哀嚎,很快便被身后的人潮淹没。
队伍前进得很慢,空气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宋雅诗的手心己经渗出了汗,她下意识地向陈锋身边靠了靠。
终于,轮到了他们。
宪兵的目光在他们身上停留了片刻,落在了他们那身虽然干净却略显寒酸的衣着上。
“哪里来的?”
“长官,我们是从福建泉州来的。”陈锋立刻换上了一副谦卑恭敬的笑容,递上两份证件。
“家里遭了兵灾,响应政府号召,来武汉投奔亲戚,做点茶叶生意糊口。”
宪兵接过证件,漫不经心地翻了翻。
当他看到证件上盖着的那个“国民政府奖励内迁侨商”的红色印章时,他那张紧绷的脸,稍稍缓和了一些。
“姓名?”
“林文翰。”
“她呢?”宪兵的下巴朝宋雅诗扬了扬。
“是舍妹,苏采薇,跟着我来长长见识。”
宪兵又上下打量了他们几眼,看他们一个文弱商人,一个青涩学生,不像什么危险分子,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过去吧。”
“谢谢长官!谢谢长官!”
陈锋点头哈腰地道着谢,拉着宋雅诗,快步走出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关卡。
首到汇入街上的人流,宋雅诗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后背都湿透了。
“林先生,我们现在去哪?住饭店吗?”她看着这片完全陌生的城市,有些茫然。
“去江汉路的扬子饭店吧,那里条件好一些。”陈锋盘算着,那里是洋人聚集地,相对安全。
“不行。”宋雅诗却立刻否定了他的提议。
陈锋有些意外地看着她。
宋雅诗的脸上,不再是之前那个学生般的青涩,而是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冷静和果断。
“林先生,来之前,楚先生跟我交代过。”她的声音压得很低,语速很快。
“现在武汉三镇,鱼龙混杂。越是像扬子饭店那样的地方,住的就越不只是洋人。军统的、中统的、日本人的探子,还有各路神仙鬼怪,都把那里当成了交换情报的堂会。”
“我们两个外地口音的‘商人’住进去,不出三天,从祖宗八代到昨晚吃了什么,都会被查个底朝天。”
陈锋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
他发现,这个曾经只需要他来保护的姑娘,在经历了上海的风波之后,己经像一块被血与火淬炼过的钢,迅速地成长了起来。
“那依你看,我们该去哪?”他问道。
“去武昌。”宋雅诗的回答干脆利落,“我知道一条巷子,在蛇山脚下,靠近东湖。那里住的都是本地的普通市民和小生意人,不起眼。”
她抬起头,迎着陈锋的目光,眼神里充满了自信。
“楚先生说过,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但有时候,最不起眼的地方,才是最不容易被发现的。”
陈锋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好,听你的,苏小姐。”
两人叫了一辆黄包车,穿过喧闹的汉口市区,渡过长江,来到了相对安静的武昌。
正如宋雅诗所说,那是一条临湖的幽静小巷,青石板路,两旁是白墙黑瓦的二层小楼。
空气里没有了码头的煤烟味,多了一股湖水的潮气和桂花的清香。
他们在巷子中段,很顺利地租下了一个带院子的二层小楼。
房东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耳朵有些背,只关心他们能不能按时付房租。
陈锋用几张崭新的法币,一次性付了半年的租金,老太太便笑呵呵地把钥匙交给了他们,不再多问一句。
“砰。”
当院门在身后关上,将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绝时,陈锋和宋雅诗才同时松了一口气。
他们终于在这座陌生的、风暴将至的城市里,找到了第一个可以落脚的,安全的锚点。
小楼不大,但很干净,家具虽然陈旧,却被擦拭得一尘不染。
推开二楼的窗户,能看到不远处波光粼粼的东湖,和隐在湖光山色中的黄鹤楼的一角飞檐。
夜晚,陈锋站在窗前,看着远处长江上穿梭的货轮和军舰,它们的汽笛声被风送过来,悠长而沉闷。
他知道,自己在这个新的战场,己经迈出了第一步。
但站稳脚跟,只是开始。
他需要尽快和楚云飞留下的本地网络建立联系。
第二天一早,陈锋换上了一身更不起眼的中式长衫,对正在院子里晾晒衣服的宋雅诗说。
“我出去一趟,买点东西。”
“我陪您去吧。”
“不用。”陈锋摇了摇头,“你在家等着,把这里收拾得像个真正的家。”
他独自一人,穿过小巷,再次渡江来到汉口。
他没有去繁华的商业区,而是拐进了一条名叫“古籍三条”的老街。
这里都是些经营旧书、字画、文房西宝的小店铺,来往的也多是些上了年纪的读书人,显得格外冷清。
他走进一家名叫“三味书屋”的旧书店。
店老板是个戴着老花镜的山羊胡老头,正趴在柜台上打盹。
陈锋没有惊动他。
他的目光,落在了柜台旁边那个半人高的红漆募捐箱上。
箱子上用白漆写着“捐助前线将士,共赴国难”几个大字。
他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枚硬币。
那是一枚普通的、民国二十五年的镍币,上面是孙中山的侧面头像。
但在硬币的边缘,有一个用针尖刻下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小小的“林”字。
这是他和楚云飞约定的,启动联络的唯一信物。
陈锋的手指,着那枚冰凉的硬币。
然后,他在山羊胡老头轻微的鼾声中,将那枚硬币,轻轻地,投进了募捐箱的投币口。
“叮零。”
硬币落入箱底,与其他的铜元碰撞,发出一声清脆悦耳的、微不足道的声响。
然而,这声轻响,却像一道无声的电波,即将在这座城市的地下,唤醒一个沉睡的网络。
陈锋没有停留,转身走出了书店。
阳光照在他身上,他眯了眯眼。
新的棋局,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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