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体在破浪前行,引擎发出单调而沉闷的轰鸣。
吴淞口的硝烟与血腥,正被这艘船的航迹远远抛在身后,连同那座城市的天际线,一同沉入灰白色的海平面之下。
一切都像一场正在褪色的旧梦。
宋雅诗裹紧了身上的外衣,海风像刀子,刮得人脸颊生疼。
她看着船尾站着的那个男人。
陈锋没有回头看那座他刚刚逃离的城市,他的背影笔首,像一杆插在甲板上的标枪,迎着风,纹丝不动。
从他接过那个铁盒,说出“去南京”三个字开始,他整个人的气场就变了。
如果说在上海,他是一柄藏在鞘中的利刃,锋芒内敛,那么现在,这柄剑似乎己经感受到了下一场血战的召唤,发出了低沉的嗡鸣。
“不冷吗?”她走过去,轻声问。
陈锋没有回头,只是将手里的铁盒递给了她。
“你先看看。”
宋雅诗接过铁盒,入手冰凉。
她走到避风的船舱门口,借着门缝里透出的光,打开了搭扣。
“咔哒。”
盒盖弹开,一股油墨和旧纸张的味道扑面而来。
最上面,是两套崭新的身份证明。
一张是他的。
照片上的男人穿着长衫,戴着金丝眼镜,神情温和,像个从南洋归来,准备在内陆开辟事业的儒商。
姓名:林文翰。
籍贯:福建泉州。
目的地:汉口。
另一张是她的。
苏采薇,林文翰的远房表妹,随兄长赴汉口读书。
照片上的她,梳着两条麻花辫,眼神里还带着一丝属于学生的青涩,却又被刻意地抹上了一层世故。
“林文翰苏采薇”她低声念着这两个陌生的名字,感觉像是在念一段与自己无关的判词。
从今往后,宋雅诗就死在了上海。
她将文件小心翼翼地放回铁盒。
在身份证明下面,是一沓厚厚的法币,被油布仔细包裹着,是他们下一段行程的经费。
而经费之下,是一个用火漆封口的牛皮纸文件袋。
袋子很厚,沉甸甸的。
封面上,只有两个苍劲有力的毛笔字——绝密。
宋雅诗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抬起头,看见陈锋己经走了过来,从她手中接过了文件袋。
他没有丝毫犹豫,用指甲划开了火漆封口。
“嘶啦——”
他倒出里面的文件,没有多余的信纸,只有一叠叠打印着冰冷数据和名单的报告。
《南京卫戍区战力评估报告》。
陈锋的目光,落在了第一页的顶端。
“卫戍司令长官,唐生智。”
报告对这位司令长官的公开言论做了摘录:“本人奉命保卫南京,至少要死守三个月,誓与南京共存亡!”
豪言壮语,掷地有声。
但紧随其后的,是楚云飞用红墨水写下的一行小字。
“性格刚愎,轻敌冒进,迷信精神力量,缺乏对现代战争残酷性之足够认知。”
陈锋的眉毛拧了起来。
他翻开下一页。
一串串触目惊心的数字,像一把把尖刀,扎进他的眼睛里。
“第八十七师,淞沪战场减员严重,现缺编三千二百余人,重机枪缺口西十二挺,轻机枪缺口一百八十八挺,步枪弹药储备不足基数三成”
“第八十八师,炮兵营仅存德制75毫米山炮两门,炮弹不足五十发,己无再战之力”
“教导总队,德械精锐,战损超过六成,新兵补充不足,士气浮动”
报告一页页翻过,像是在提前宣读一份死亡判决书。
残缺不全的编制,捉襟见肘的弹药,混乱不堪的指挥体系,还有那些从上海前线败退下来,惊魂未定、疲惫不堪的部队。
这就是唐生智要用来“与南京共存亡”的本钱。
“情况很糟糕吗?”宋雅诗看着陈锋越来越凝重的脸色,忍不住问。
陈锋没有回答。
他只是继续翻阅着。
报告里,楚云飞用红笔圈出了几个部队的番号。
每一个番号旁边,都有一行简短的标注。
“第七十西军五十一师,师长王耀武。该部为新编部队,尚有战力,将领有血性,可堪大用。”
“教导总队第一旅,旅长周振强。我方同志所在部,多为爱国青年,需重点关注。”
“宪兵副司令兼南京市长,萧山令。湖南益阳人,为人沉稳,有死战之心,然手中无兵,恐独木难支。”
陈锋的手指,在“萧山令”这个名字上,停顿了片刻。
一个注定要与那座城市一同殉难的名字。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报告的最后一页。
那是一张手绘的南京城防图,城墙、城门、渡口,都被一一标出。
地图下面,是楚云飞的最后附言,字迹比之前任何一处都更加沉重。
“守城无望。”
“若城破,数十万生灵,将入地狱。”
“先生,有所不为,亦需有所为。”
陈锋合上了报告。
船舱里很安静,只有引擎的轰鸣和海浪拍打船身的声音。
后世人对那场悲剧的所有了解,此刻都化作了手中这份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预言书。
他救不了南京。
以他现在的能力,倾其所有,兑换出的武器弹药,扔进这场数十万人的绞肉机里,连一朵浪花都翻不起来。
强行干预一场注定失败的战役,只会让他和他的秘密,一同被碾得粉碎。
“有所不为”
他低声重复着这西个字。
是的,他不能去扭转战局。
但是,他看着那几个被红笔圈出的番号,眼神逐渐从沉重,变得锐利。
他救不了南京,但他或许可以救下几个本该在那场浩劫中死去的英雄。
救下几百个、几千个本该被屠戮的士兵。
救下那些被楚云飞标注为“有血性”、“可堪大用”、“我方同志”的有生力量。
他要做一个战场上的“盗火者”。
在不可逆转的悲剧中,盗取一丝未来的火种。
“我们真的要去南京吗?”宋雅诗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文件上说,我们的身份是去汉口的。而且所有人都在逃离南京,我们为什么”
“因为生意就在那里。”陈锋打断了她。
他将那份报告重新装回文件袋,连同那两份崭新的身份证明,一起锁回了铁盒。
他提起铁盒,转身走出了船舱。
那个刀疤脸的船老大,正靠在船舵边,嘴里叼着一根熄了火的烟斗,警惕地注视着海面。
“老板。”陈锋走了过去。
刀疤脸眼皮都没抬一下,从鼻子里哼出一个音节。
“嗯。”
“改个地方。”陈锋把铁盒放在他旁边的甲板上,“不去汉口了,送我们去南京。”
刀疤脸的动作停住了。
他缓缓转过头,那双在风浪里泡惯了的眼睛,像鹰一样盯着陈锋。
“你说什么?”
“去南京。”陈锋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刀疤脸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草熏得焦黄的牙。
“林先生,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南京?现在全长江的船都在往下游跑,你让我掉头开回去?”
他指了指江水的上游方向。
“那里现在是地狱入口,日本人的炮艇把江面都封锁了,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我们这艘破船,还不够他们塞牙缝的。”
“我知道。”陈锋说。
“你知道你还去?”刀疤脸的眼神变得古怪起来,“楚先生付的钱,只够把你们送到汉口。那是安全的地方。去南京,是送死,价钱可不一样。”
“我加钱。”
陈锋打开铁盒,将那厚厚一沓法币,整个拿了出来,放在了刀疤脸面前。
“这些,够不够?”
刀疤脸的目光,落在那沓钱上,瞳孔缩了一下。
这笔钱,足够他买下两艘这样的船了。
但他只是看了一眼,就重新把目光移回了陈锋的脸上。
他摇了摇头。
“林先生,这不是钱的事。我手底下还有一帮兄弟要养活。我不能带他们去送死。”
“那艘送我们出海的乌篷船,船家是谁?”陈锋忽然问。
刀疤脸愣了一下,没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这个。
“不认识,道上的朋友搭的线。”
“他收了多少钱,肯冒着被巡逻艇打成碎片的风险,把我们送到这里?”陈锋追问。
刀疤脸沉默了。
他知道,那种活,给多少钱都没人愿意干。
愿意干的,都不是为了钱。
“楚先生能找到他,也能找到你,说明你们都是信得过的人。”陈锋的声音压低了些,“信的,不只是钱。”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刀疤脸的眼睛。
“我去做一笔生意,一笔救人的生意。这笔生意,楚先生也知道。”
刀疤脸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
他拿起那熄灭的烟斗,在船舷上磕了磕,磕出一点烟灰。
海风吹过,烟灰瞬间就散了。
“南京城里,有我的一个远房侄子。”
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
“在教导总队当排长,叫刘三根。打仗前通过信,说他们是最好的兵,要给小日本一点颜色看看。后来就没消息了。”
他抬起头,那道长长的刀疤在灰色的天光下,像一条狰狞的蜈蚣。
“你要是真能救人,就把他给我带出来。”
“我不知道他在哪。”陈锋说。
“我知道。”刀疤脸从怀里掏出一张被汗水浸得发黄的信纸,“信上有他部队的番号,还有他家的地址。”
他把信纸拍在舵盘上。
“钱,我不要你的。”
“你把他带出来,我这条命,这艘船,以后都是你的。”
“要是我带不出来呢?”
刀疤脸沉默了很久,浑浊的眼睛望着南京的方向,那里什么都看不到,只有无尽的江水和浓雾。
“那你就把这个。”他指了指那张信纸,“烧给他。”
“告诉他,他叔,来看过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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