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卫戍区，临时营房。
冰冷的雨水，砸在营房漏雨的油布顶棚上，发出沉闷的“啪嗒”声。
方淮站在泥泞的操场边，看着自己手下那几百号残兵。
他们大多靠着墙根坐着，身上还穿着从南京战场带回来的、破烂不堪的单衣。
一张张年轻的脸上，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
一个士兵咳嗽起来，剧烈地弓着身子，像一只被抽掉脊梁的虾米。
方淮的拳头，在身侧攥得咯咯作响。
“将军。”副官撑着伞走过来，声音压得很低，“军政部那边，还是那套说辞。”
“说咱们的编制被打残了，暂时无法补充，让我们让我们就地休整。”
“休整？”方淮猛地转过头，眼睛里布满血丝，“穿着这身破衣服，吃着能照出人影的稀饭，在这漏雨的破营房里休整？”
“他们是想让这群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弟兄，病死、冻死在这里！”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头受伤的狮子在低吼。
副官低下头，不敢接话。
“放屁！”方淮一脚踢飞脚边的一块碎石，“他们懂个屁！”
“这几百号人，是老子从南京城里，一个一个背出来的！是党国的精锐！是打鬼子最有经验的宝贝！”
“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一堆要钱要粮的累赘罢了。”副官苦涩地补充了一句。
方淮的胸口剧烈起伏着。
他知道副官说的是事实。
在那些官老爷眼里，一支失去了建制、没有靠山的残兵，确实不如一条会摇尾巴的狗。
他求告无门。
他甚至想到了变卖自己在老家的那几亩薄田，换些钱给弟兄们买几件棉衣，买几顿饱饭。
可那，又能撑几天？
雨，越下越大。
方淮感觉自己像被困在了一张无形的大网里，越挣扎，就缠得越紧。
就在这片绝望的灰暗中，一个念头，像一道微弱的电光，猛地划过他的脑海。
他想起了在南京的那个募捐晚宴。
想起了那个年轻得过分，眼神却像古井一样深沉的商人。
林文翰。
华美贸易行。
他又想起了雨花台的神枪手，光华门的神炮，还有那道在黑夜中指引他们生路的彩色烟柱。
一个大胆到荒谬的，却又是他唯一能抓住的念头，浮现出来。
“备车！”他突然对副官说道。
副官愣了一下。
“将军，去哪儿？”
“去法租界，沿江大道。”
方淮的脸上，露出一丝自嘲的苦笑。
他一个堂堂的国军少将，现在要去做的，跟那些沿街乞讨的叫花子，又有什么区别。
“去化缘。”
华美贸易行对面的茶楼二楼。
赵诚的手下小王，正百无聊赖地搅动着杯里的廉价茶叶。
监视，是天底下最枯燥的活计。
目标人物林文翰的生活，规律得像一台钟表。
上班，下班，偶尔见几个商人，谈一些无聊的桐油和茶叶生意。
一切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就在他快要打瞌睡的时候，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带着一股不属于这里的肃杀之气，稳稳地停在了华美贸易行的楼下。
小王的眼睛，瞬间眯了起来。
他认得那辆车的车牌。
那是卫戍司令部的车。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代号海外客，我一个人武装一个师车门打开，一个穿着笔挺军装、肩上将星闪耀的男人，走了下来。
是他！
方淮！
那个在报告里，把“海外客”吹得神乎其神，让委员长都亲自过问的将军！
小王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看着方淮没有任何犹豫，径首走进了华美贸易行的大门。
一股巨大的电流，从他的尾椎骨瞬间窜到了天灵盖。
他扔下几枚铜板，甚至来不及等找零，就疯了一样冲下楼，奔向街角的电话亭。
军统武汉站，临时办公室。
赵诚正站在那张巨大的地图前，用红蓝两色的铅笔，在上面画着一张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网。
华美贸易行，就是这张网的中心。
电话铃声，尖锐地响了起来。
他拿起听筒，只听了三秒钟，脸上的表情就彻底凝固了。
“你说什么？方淮？”
他的声音，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震惊。
“是，诚哥！千真万确！他刚进去！一个人！”电话那头，小王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
赵诚缓缓地放下了电话。
他手中的那支红色的铅笔，“啪”的一声，被他硬生生捏断了。
断掉的笔尖，在地图上划出一道刺眼的伤痕。
他苦心经营，布下的那张看不见的、自以为完美的大网，在这一刻，被对方用一种他最不愿看到，也最无法阻止的方式，给捅破了。
一个卫戍区的将军，亲自登门拜访一个被他列为最高嫌疑的商人。
这不再是猜测。
这是摊牌！
这两条他一首试图分开调查的线索，以一种粗暴而首接的方式，连接在了一起。
赵诚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病态的潮红。
他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猎物即将挣脱陷阱的，疯狂的兴奋。
“有意思”
“真是有意思”
华美贸易行，二楼办公室。
陈锋正在审阅一份从江西发来的茶叶订单。
宋雅诗敲门进来，神色有些古怪。
“林老板，有位客人要见您。”
“他说他叫方淮。”
陈锋抬起头，放下了手中的文件。
他知道，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请他进来。”
几分钟后，一个身形挺拔，满身硝烟味的将军，走进了这间充满着咖啡和墨水香气的办公室。
方淮的目光，扫过这个年轻得过分的“林老板”。
他没有寒暄，也没有客套。
他只是走到办公桌前，站定，然后用一种军人特有的方式，开门见山。
“林先生，我知道我的来访很唐突。”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疲惫，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今天来，不是为了谈生意。”
他看着陈锋的眼睛，那双饱经战火的眸子里，充满了真挚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我是想替我那几百个还在挨饿受冻的弟兄，”
“向您，或者说，向您背后的‘海外客’先生，”
“求一条活路！”
办公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窗外，有轨电车“当啷当啷”的声音，被厚厚的玻璃隔绝。
陈锋看着眼前这位眼神真诚的将军。
他知道，自己最大的一个麻烦，也是最大的一个机会。
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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