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西章 缝回去的粮票
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像是被人一闷棍砸进了无底深渊。没有梦，只有沉，沉得仿佛骨头缝里都灌满了铅。
他是被活活硌醒的。
不是脊椎，是侧躺时胯骨轴子那儿，精准地顶在一块特别突出的炕石上，疼得尖锐又执着，生生把他从昏沉里拽了出来。
眼皮粘得死紧，费力扒开一条缝。屋里比之前更暗了，只有灶膛里还有一点将熄未熄的暗红色余烬，苟延残喘地提供着微弱的光和热，空气里弥漫着燃烧殆尽的草木灰气息，混合着一种……孩子们身上散发出的、睡眠特有的暖烘烘、毛茸茸的味道。
他僵硬地转动了一下脖子，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巴”声。
五个小崽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爬上了炕，像一窝怕冷的小狗，挤挤挨挨地蜷缩在炕的另一头，盖着那床唯一的、硬邦邦的破被子，睡得正沉。轻微而均匀的呼吸声此起彼伏，间或有一两声含糊的呓语。招娣睡在最外面，胳膊下意识地护着旁边的盼娣和石头。
这景象，让李明心里某个坚硬的角落，莫名软塌了一小块。
视线挪动。
林秀芝没睡。
她背对着炕，蜷缩着坐在灶膛前那个低矮的小木墩上，借着那点微弱的、跳动的暗红色火光，低着头，不知道在干什么。身影被火光投在墙壁上，拉得细长而扭曲，微微晃动，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孤寂和疲惫。
她在干嘛？
李明悄悄支起一点身子，忍着浑身骨头散架的酸痛和胯骨的抗议，眯缝着眼仔细瞧。
火光勉强照亮她手上的动作——她手里拿着针线，正就着那点微弱的光，一针一线地……缝补着什么。动作很慢，却很稳，针脚细密。那东西看起来有点眼熟……暗旧的粗布，形状……
是他那件破夹袄！她正在缝他白天撕开掏粮票的那个内兜！
李明的心猛地一跳，呼吸瞬间屏住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猛地攫住了他——是惊慌，是尴尬，还有一丝被窥破秘密的无措。她发现了！她肯定发现那粮票和毛票的来历了！那缝死的暗兜，原主那点可怜巴巴、藏得跟命根子一样的家底……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自己贴身的口袋。空的。那几张皱巴巴、救了他一命的毛票，果然不见了。
完了。她会不会觉得他还藏了别的？觉得他心机深沉？这刚用一碗糊糊换来的、脆弱的、摇摇欲坠的和平，眼看就要破裂。
灶膛里的火炭“啪”地轻响一声，爆出一点细碎的火星。
林秀芝似乎被惊动了，动作顿了一下，极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像羽毛落地，却重重砸在李明的耳膜上。
她没回头，依旧保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只是停下了手里的针线，低着头，像是在看手里缝补的东西，又像是在看面前那点即将熄灭的暗红灰烬。
寂静在黑暗中无限放大。能清晰地听到孩子们绵长的呼吸，能听到窗外极轻微的风声，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的跳动声。
李明僵在炕上，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感觉自己像個等待宣判的囚徒。
半晌。
林秀芝终于又动了起来。她没有继续缝，而是将针别在线轴上，仔细收好。然后，她拿着那件缝好了内兜的破夹袄，站起身。
李明赶紧闭上眼，假装睡得很死，全身肌肉却绷得铁紧。
脚步声很轻，走到炕边。
他能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带着审视，带着探究，或许还有别的什么，沉甸甸的，让他眼皮下的眼珠忍不住想颤动。
她站了一会儿。
然后，他感觉到那件带着她指尖温度——或许还有灶火余温——的破夹袄，被轻轻地、甚至带着点迟疑地盖在了他身上，就盖在那床硬邦邦、有怪味的被子上面。
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做完这个，脚步声又轻轻响起，她回到了那个小木墩上，重新蜷缩起来，面对着彻底暗下去的灶膛，再无声息。
李明躺在那里，身上盖着两層“被子”，一層冷硬，一層带着细微的、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和一股淡淡的皂角混着烟火的氣息。
他紧闭着眼，心里却翻江倒海。
她什么都没问。
她只是把那个藏钱的暗兜，又原样缝了回去。
缝得仔仔细细，针脚密实。
仿佛那个差点引发流血冲突、又换回一袋救命的玉米面的秘密，从未被撕开过。
黑暗里，他悄悄睁开一条缝，看向那个灶膛前模糊的、蜷缩成一团的背影。
喉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紧，发涩。
这1980年的女人……
他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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