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八章 磨破的手与沉默的注视
日头一点点爬高，颜色从惨白变得稍微带了点暖黄，可那点稀薄的温度，根本捂不热河滩地里的寒气，也烤不干李明身上一层又一层冒出的冷汗。
他感觉自己像个被扔进巨大磨盘里的豆子，每一次抡起那该死的?头，都是被无情地碾压、研磨一遍。胳膊早就不是自己的了，从肩膀到手腕，每一寸肌肉都在尖叫、抽搐，酸胀得恨不得立刻脱离骨架自己跑路。腰背更是疼得钻心，弯下去像折斷，首起来像針扎，維持任何一個姿勢都是酷刑。
呼吸早就亂了套，呼哧呼哧地拉著風箱，喉嚨里全是鐵鏽和塵土的干腥味。汗水糊住了眼睛，蜇得生疼，他只能不斷地用那骯髒的袖口去抹，結果越抹越花，眼前一片模糊。
最要命的是那雙手。
火辣辣的疼，從虎口蔓延到整個掌心，像握著兩塊燒紅的烙鐵。不用看也知道，肯定佈滿了亮晶晶的水泡，有些大概己經磨破了，黏膩的組織液混著泥土和汗水，每一次緊握粗糙的木柄，都帶來一陣尖锐的刺痛，逼得他牙關緊咬，才能不哼出聲。
他幹活的樣子，與其說是在刨地，不如說是在進行一場滑稽又慘烈的自我凌遲。動作歪歪扭扭，深一腳淺一腳，?頭落下毫無章法，時而輕飄飄啃不動草皮，時而又發狠砸出個無用的深坑。刨出來的草根帶起大坨的泥土，往往還連著幾棵無辜遭殃的麥苗。
相比之下，地那頭的林秀芝，像一台沉默而精準的機器。
她的額頭也沁出了細密的汗珠，順著臉頰的線條滑落，偶爾她用胳膊蹭一下，動作不停。她的呼吸也微微急促，但節奏穩定，每一次揮動鋤頭，角度、力道都恰到好處，草根被乾淨利落地斬斷刨出，麥苗幾乎不受波及。她清理過的地面，明顯規整許多。
她很少抬頭，但每一次李明那邊發出特別大的動靜——比如?頭差點脫手砸到腳，或者又一片麥苗慘遭毒手——她揮動鋤頭的動作都會有極其細微的停頓，雖然沒有開口責備，但那瞬間的沉默比罵人還讓人難受。
五個小蘿蔔頭還在地頭蹲著，時間久了，最初的看熱鬧勁頭也過了。石頭開始打瞌睡，小腦袋一點一點的。盼娣和來娣用小樹枝在土里劃拉著玩。鐵蛋無聊地摳著地上的土坷垃。
只有招娣，依舊看得認真。
她那雙黑葡萄似的眼睛，不再帶著最初的嘲弄或單純的好奇，而是漸漸染上了一種複雜的神色。她看著李明一次次笨拙地、痛苦地掄起那把他幾乎無法掌控的?頭，看著他汗流浹背、氣喘如牛的狼狽樣子，看著他因為疼痛而齜牙咧嘴卻又死死忍住的扭曲表情，看著他磨破的手掌在每一次用力時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
她看見了。
看見了那雙原本還算白淨（原主畢竟也是個不怎麼下地的懶漢）的手，此刻變得紅腫不堪，泥污和隱約的血絲混在一起，慘不忍睹。
她的小眉頭越皺越緊，嘴唇也抿了起來。
李明又一次死命把?頭從堅硬的土里拔出來，帶起一蓬草根和泥土。他實在撐不住了，脫手將?頭杵在地上，整個人幾乎掛在木柄上，彎著腰，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眼前一陣陣發黑，汗水像雨點一樣滴滴答答砸在腳下的土里。
完了，這具身體到極限了。再幹下去，他懷疑自己會首接猝死在這1980年的河灘地上。
就在他感覺天旋地轉，快要一頭栽倒的時候，一個瘦小的身影，遲疑地、慢慢地走到了他面前。
是招娣。
她仰著小臉，看著李明慘白的、被汗水和泥污糊花的臉，又迅速低下頭，目光掃過他死死抓著?頭柄、微微顫抖的、慘不忍睹的手。
她沒說話，只是飞快地从自己打满补丁的旧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块洗得发白、边缘磨损、但还算干净的小小手帕，有点粗鲁地、猛地塞进了李明那只勉强摊开、血肉模糊的手心里。
然后，像是怕被抓住一样，立刻转身，飞快地跑回了地头，重新蹲下，把小脸埋进了膝盖里，只露出两个通红的耳朵尖。
李明愣住了。
手心那塊粗糙卻乾淨的布帕，像一塊突然出現的、柔軟的冰，暫時鎮住了那火燒火燎的疼痛。
他低頭，看著手裡那塊小小的、女孩用的手帕，又抬頭看看地頭那個把頭埋起來的小小身影，喉嚨里像是被什麼東西死死堵住了，發不出任何聲音。
一首沉默揮著鋤頭的林秀芝，不知何時也停下了動作。她站在不遠處，手拄著鋤頭把，靜靜地看著這一幕。汗水順著她的鬢角滑落，她的眼神依舊平靜，甚至有些疲憊的麻木，但在那深處，似乎有什麼極細微的東西，幾不可察地波動了一下，像一粒投入深潭的小石子，漾開了一圈幾乎看不見的漣漪。
她什麼也沒說。
只是看了一眼那塊手帕，又看了一眼幾乎虛脫的李明，然後默默地轉回身，重新舉起了鋤頭。
?頭的木柄，似乎不再那麼冰冷刺骨了。
磨破的掌心，貼著那塊乾淨的、帶著一點點皂角氣息的粗布，疼痛依舊鑽心，卻又好像混進了一絲別的、難以言喻的滋味。
李明深吸了一口氣，咬緊後槽牙，再次握緊了?頭柄。
這一次，?頭似乎比剛才輕了那麼一絲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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