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九章 缝纫机与白日梦
?头最终还是没能再抡起来。
不是李明不想,是身体它自己罢了工。两条胳膊沉得像灌满了铅,抬一下都费劲,腰背更是疼得不敢大幅度动作,仿佛稍微一扭就能咔嚓一声断成两截。他挂着?头柄,呼哧带喘,活像一条离了水的鱼,在干涸的河滩上徒劳地张合着鳃。
地那头的林秀芝终于停了下来。她拄着锄头,回头看了一眼李明那副快要散架的德行,又看了看日头,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她没说什么,只是走到地头,把锄头和?头都收拢起来,扛在肩上。
“回了。”声音依旧是干巴巴的,听不出情绪。
五个小萝卜头早就待腻了,闻言立刻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跟在她身后。
李明如蒙大赦,拖着两条仿佛不是自己的腿,踉踉跄跄地跟在最后面。每走一步,浑身的骨头缝都在哀嚎。那双手更是疼得钻心,招娣给的那块小手帕早就被血水和污泥浸透了,黏糊糊地贴在伤口上。
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更长,更硌脚。村民们异样的目光再次落在他身上,这次除了看热闹,似乎还多了点别的,是那种“看吧,果然不行”的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李明低着头,咬着牙,假装没看见,把所有力气都用在挪动脚步上。
好不容易捱到家门口,林秀芝放下工具,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
李明几乎是滚进去的,一屁股瘫坐在冰冷的土地上,靠着土墙,连爬到炕上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大口喘着气,闭上眼睛,感觉天旋地转,耳朵里嗡嗡作响。
孩子们倒是习惯了这种强度的劳作——或者说,习惯了这种生存方式,虽然也累,但没他这么夸张。招娣默默地去舀水给大家喝。来娣和盼娣蹲在墙角看那只又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的小土狗。铁蛋和石头则开始因为一点小事低声争吵推搡起来。
屋里一时间充斥着孩子们的细碎声音和李明粗重的喘息。
林秀芝没理会瘫在地上的李明,她走到水缸边,舀了半瓢冷水,递给他。然后又拿出一个黑乎乎的小罐子,里面是某种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墨绿色的草药膏。
“手。”她言简意赅。
李明费力地抬起那双惨不忍睹的手。
林秀芝蹲下身,动作算不上轻柔,甚至有些粗暴,一把扯掉那块己经脏污不堪的手帕,露出底下磨烂的血泡和翻起的皮肉。冷水冲洗上去,刺得李明猛地一哆嗦,倒抽一口冷气。
她像是没看见他的反应,自顾自地挖了一大块墨绿色的药膏,毫不客气地糊在他伤口上,用力抹开。那药膏触感冰凉,但很快就带来一股火辣辣的刺痛感,比刚才更甚。
“嘶——”李明疼得龇牙咧嘴,额头刚下去的汗又冒了出来。
林秀芝眼皮都没抬,手下动作不停,声音平淡:“娇气。死不了。”
糊完药,她随手扯过一块更破的布,胡乱给他缠了几圈,打了个结,就算完事。然后起身,不再管他,自顾自去准备那顿注定又是清汤寡水的午饭。
李明靠着墙,看着自己被包成两个难看粽子的手,感受着那阵阵袭来的、冰火两重天的刺痛,心里五味杂陈。这待遇,真是比生产队的驴都不如。
午饭果然还是稀糊糊,比早上那顿能稍微稠上那么一丁点,但依旧能清晰地照见碗底每一个豁口的纹路。孩子们沉默地喝着,没人再抱怨。
吃完这顿“续命汤”,林秀芝把孩子们赶到炕上午睡。自己也靠着炕沿,闭上了眼睛,呼吸很快变得均匀,像是睡着了,但眉头依旧微微蹙着。
屋里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李明却毫无睡意。手上的疼痛,浑身的酸痛,还有那顽固的、未被填饱的饥饿感,像三个永不疲倦的魔鬼,轮番折磨着他的神经。
他瘫在冰冷的地上,眼神放空,望着熏黑的屋顶,开始不受控制地胡思乱想。
要是…要是有台拖拉机就好了…不,哪怕只是头驴呢?那破地,突突突几下就翻完了,哪用得着受这罪?
想着想着,思绪就飘得更远了。
他开始幻想热气腾腾的白面大馒头,一碗油汪汪的红烧肉,甚至是一盘简单的、金黄色的炒鸡蛋…口水疯狂分泌,肚子叫得更响了。
饥饿和疼痛催生出光怪陆离的幻觉。
他好像看见屋里那台破旧的、蒙着厚厚灰尘的柜子,突然变成了一台崭新的“蝴蝶牌”缝纫机!对,缝纫机!林秀芝那双手,除了抡锄头,应该也能踩缝纫机吧?要是能接点缝缝补补的活计,是不是就能换点粮食?或者…或者做点小孩衣服去卖?这年头,布料难搞,但万一呢?
这念头像野草一样疯长。
他甚至仿佛听到了缝纫机哒哒哒的清脆响声,看到林秀芝坐在缝纫机前,脚踩踏板,手指灵巧地引导着布料…孩子们穿上了新衣服…锅里冒出了真正的米饭香气…
白日梦做得正美,嘴角都不自觉地带上了点虚幻的笑意。
冷不丁地,灶台边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像是忍无可忍的吸气声。
李明一个激灵,幻觉瞬间破碎。
他猛地扭头,看见原本应该“睡着”的林秀芝,不知何时己经睁开了眼睛,正侧着头,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他。那眼神里,有疲惫,有麻木,有看穿一切的讥诮,还有一丝…一丝他看不懂的,类似于悲哀的东西。
她显然听到了他刚才因为幻想而变得粗重的呼吸,甚至可能看到了他脸上那傻乎乎的笑容。
西目相对。
李明脸上那点虚幻的笑意瞬间僵住,然后狼狈地碎裂开来。一股巨大的尴尬和窘迫瞬间淹没了他,让他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林秀芝什么都没说。
只是极淡地、几乎看不见地扯了一下嘴角,那弧度冰冷又疲惫。然后,她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那一眼只是李明疼痛过度产生的又一个幻觉。
但李明知道不是。
他脸上的热度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火辣辣的难堪。
缝纫机的哒哒声消失了,只剩下屋里孩子们熟睡的呼吸声,和他自己一下比一下沉重的心跳。
还有手上那持续不断、提醒着他现实究竟有多残酷的、尖锐的疼痛。
这1980年,连做個白日梦,都他娘的显得格外奢侈和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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