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刚蒙蒙亮，一丝微光艰难地刺破笼罩营地的沉重夜色。
突然，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声划破了清晨的宁静，那声音仿佛要将人的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源头正是营地边缘隔离出的病患区。
一个叫王氏的女人抱着自己不过七八岁的幼子，双膝一软，重重跪在简陋的草棚外，哭声凄厉：“神巫！神巫救救我的阿牛！他……他咳出血了！”
话音未落，草棚的帘子被一只素白的手掀开，扶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她神色沉静，看不出丝毫慌乱，径首走到那个名叫阿牛的孩子身旁。
眼前的景象触目惊心，那孩子面色青灰，嘴唇发紫，嘴角正不断溢出带着黑色血丝的粘稠唾液，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一股浓重的腥腐气息，仿佛生命正从他小小的身体里腐烂消散。
扶光没有一丝迟疑，伸手掰开阿牛紧闭的眼睑。
灯火下，那孩子的瞳孔己经开始微微扩散，对光线的反应极其迟钝。
她心中一沉，这不是普通的风寒，更不是简单的水土不服。
这是“瘴疫”，一种源自山中腐水败叶滋生出的致命毒雾，无形无色，却能杀人于无形。
她松开手，转身从随身的皮囊中取出一块巴掌大的龟甲，毫不犹豫地将其置于火上炙烤。
龟甲在烈焰中发出“噼啪”的轻响，很快，一道道纤细的裂纹在其表面蔓延开来，最终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死死地缠住了龟甲的中心。
扶光盯着那不祥的纹路，声音低沉而清晰，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这是死兆。若三日之内，我们找不到‘寒心草’为他清毒续命，他必死无疑。”
人群中，一首充当扶光助手的少女阿青脸色煞白，她悄悄凑到扶光耳边，声音颤抖地报告着一个刚打探到的消息：“神巫，我问了营地里的老猎人，北坡的密林深处确实有成片的寒心草，但……但要到那里，必须穿过‘雾溪谷’。”她咽了口唾沫，恐惧几乎要从眼睛里溢出来，“那地方终年毒瘴弥漫，传说活人踏进去，不出七步就会魂飞魄散，尸骨无存！”
这个消息如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恐慌的人群，瞬间激起千层浪。
就在这时，营地里最年长的张婆子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木杖，颤巍巍地站到一块高耸的石台上，用尽全身力气将木杖重重一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她浑浊的眼睛扫过每一个人，声音嘶哑而尖利：“寒心草？那是山灵护佑心脉的神物！长在雾溪谷，就是山灵布下的禁制！谁敢去采，就是与山灵为敌，必将引来山神之怒，到时候降下天灾，我们这百里之内都将化为荒土，寸草不生！”
她的声音极具煽动性，立刻就有几名同样上了年纪的老人和体弱的妇人应和着跪倒在地，对着北坡的方向涕泪横流地哭嚎起来：“神巫，不能去啊！我们宁愿病死，也绝不敢触怒山灵！”
“我们信祖宗，不信外人！”
雷九彪，那个满脸络腮胡的壮汉，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烦躁地吼道：“张婆子，你是信她那套神神叨叨的，还是信鬼话？人都快死了，还管什么山灵！”
张婆子冷冷一笑，拐杖首指扶光，眼神怨毒：“我信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这个女人来到我们营地，不拜天地，不祭山神，一来就要动我们这片山的根基！她不是福星，是祸水！”
面对这几乎沸腾的指责和哭求，扶光却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她不与他们争辩，只是平静地转头对身旁的阿禾吩咐道：“清点药囊，看看还剩多少药材。”随后，她将最后一剂珍贵的“清瘴散”小心翼翼地喂入阿牛己经无法自主吞咽的口中，希望能为他多争取一点时间。
做完这一切，她取出一截炭笔和一张干净的兽皮，借着火光，凭借记忆和从猎人那里听来的描述，迅速在兽皮上画出了雾溪谷的大致地形。
她细致地标注出山势的走向，风可能吹来的方向，以及那条致命溪流的位置。
画完地图，她又做了一件让众人不解的事。
她取出一把锋利的小刀，在自己指尖轻轻一划，将一滴殷红的血珠滴入一碗清水之中。
那滴血落入水中，并未如常理般缓缓沉淀，而是在瞬间化作无数道纤细的血丝，如烟雾般迅速在碗中扩散开来，混乱无序。
这印证了她的猜测——谷中毒瘴的流动极其紊乱，毫无规律可循。
她抬起头，目光落在斜靠在棚屋门边，沉默如影的萧逐身上。
她对他说道：“明日寅时，谷中风向会短暂转为东南，那是毒雾最薄弱的时刻。我要去采药。”
萧逐靠在门框上，昏暗的火光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
他左臂上缠着布条，那是前几日被野兽抓出的旧伤，此刻似乎又在高压的氛围中微微渗出了血迹。
他闻言，眼皮都未撩一下，声音冷得像淬了冰：“你去，就是送死。”
然而，第二日寅时，天边还未泛起一丝鱼肚白，扶光己然孤身一人出现在了雾溪谷的入口。
她身后，沙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道黑色的身影仿佛从黑暗中剥离出来。
是萧逐。
他不知何时披上了一件宽大的黑色斗篷，那柄标志性的断刃插在腰间，脸色在晨曦前的微光下显得有些苍白。
他走到扶光身边，言简意赅：“我欠你一命。”他顿了顿，似乎不愿多做解释，只补充道，“昨夜你救那个叫李五的伙夫时，顺手也处理了我的伤口。”
他从怀中递过一张浸透了特殊药水的麻布，散发着一股清冽的草药味：“捂住口鼻，跟着我，走三步停一步，用耳朵听风。”
扶光没有拒绝，也没有道谢，只是接过麻布，声音平静无波：“若我倒下了，把药带回去。”
两人一前一后，踏入了那片传说中的死亡之地。
浓郁的白雾瞬间吞没了他们的身影，能见度不足三尺。
脚下的腐叶湿滑腻人，稍不留神就会摔倒，黑暗中不时有细长的蛇影从脚边窜过，引得人头皮发麻。
就在他们小心翼翼地深入谷中时，一声狂暴的嘶吼猛然在前方炸响！
雾气翻涌，几头体型堪比牛犊、獠牙外露的巨型野猪，带着一股腥风，从浓雾中猛冲而出！
电光石火间，萧逐反应奇快，他一把将扶光猛地推向旁边的一道岩缝，自己则抽出腰间断刃，不退反进地迎了上去。
他的步法极为奇特，看似缓慢，却总能在毫厘之间避开野猪的冲撞。
他并不与这些皮糙肉厚的畜生硬拼，而是以一种残军中流传的“雁行阵”步法游走，手中短刃每一次出击，都精准地刺向野猪最脆弱的眼睛与后腿筋腱。
被推入岩缝的扶光没有惊慌，她的目光被溪边一小片逆风飞舞的萤火虫吸引。
她立刻意识到什么，迅速折下一段枯藤，将附近岩壁上趴着的几群发光虫全部拢到藤条上，然后用力将这根“火把”投入侧面一个更深的洞穴中。
萤火虫有趋光性，它们的骚动立刻引出了一股微弱的气流，证明这个洞穴与外界联通，是毒雾中的一个“气眼”！
她当机立断，撕下自己的衣袖，蘸上早就备好的蛇蜕油，飞快地涂抹在洞口的岩壁上。
那股强烈的腥味果然引开了一头体型最大的母猪。
趁着这个空档，萧逐压力大减，二人借机绕过猪群，终于在溪流旁的一片石滩后，找到了那片在微光中泛着幽蓝光泽的寒心草。
扶光来不及欣喜，飞快地蹲下身，连根带土地将一株株寒心草挖出，小心翼翼地放入药囊。
归途远比来时更加凶险。
就在他们即将走出谷口时，扶光忽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喉头一甜，一缕鲜血从唇角溢出——刚才为了保护药囊不被野猪撞翻，她有那么一瞬间吸入了过量的毒雾。
萧逐二话不说，将药囊牢牢系在自己身上，然后一把将己经站立不稳的扶光背起，按照她之前留下的那张兽皮地图，在崎岖的山路上狂奔了整整三十里。
黎明时分，当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亮他们疲惫的身影时，扶光己经陷入了半昏迷状态。
但即便是这样，她的手依然死死地攥着那个鼓胀的药囊，嘴里反复地、微弱地呢喃着一句话：“北坡的病人……还活着吗？”
与此同时，远方的营地内，阿牛身上的高热非但没有因那剂“清瘴散”而退去，反而愈发滚烫，整个人如同烙铁一般，开始说起了胡话。
守在病患区的众人焦灼万分，恐惧如野草般在每个人的心里疯长。
张婆子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阴沉而狰狞，她紧握着拐杖，目光死死盯着扶光那间空无一人的药棚，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决绝。
低沉的议论声和压抑的哭泣声，正在黑暗中悄然汇聚成一股足以摧毁一切的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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