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的空气中,扶光缓缓捧起一抔贫瘠的黄土,指尖碾过粗粝的沙砾。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锥子,精准地刺入每个饥肠辘轆的流民心底:“死人不会种地,活人,得吃饭。”
她目光如炬,扫过一张张麻木或质疑的脸。
“从今日起,这片地,这活命的营生,立个新规矩。”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如刀刻,“田分三等:勤耕者,得上等粮;怠工者,食中等粮;不劳者,无食!”
话音未落,人群中响起一声压抑不住的嗤笑。
雷九彪和他手下几个壮汉抱臂而立,满脸不屑。
“我说神巫大人,”雷九彪咧开一口黄牙,语气轻佻,“你这是把我们当成你手下的大头兵,在这儿操练呢?”
扶光眼皮都未抬一下,反唇相讥:“那你当这里是什么?伸伸手就能要到饭的乞丐窝?”
她没给雷九彪发作的机会,手一扬,一首沉默立于身后的阿禾立刻捧出一块磨平的石板和一截木炭。
扶光的声音陡然转冷,像淬了冰:“阿禾,记下,此为‘工分簿’!每户出工,记名;每日劳作,记数。按劳取粮,谁也别想占便宜!”
“凭什么!”雷九彪终于被彻底激怒,唾沫横飞,“老子们跟着萧将军一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凭力气吃饭,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娘们来定规矩!”
“凭力气?”扶光终于正眼看他,眼神里却无半分温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她忽然转向人群,声音陡然拔高,“也行,那我们就来算算旧账!”
她从怀中摸出一本破旧的册子,啪地一声甩开,纸页在风中哗哗作响。
“二月十七,王五偷领米粮半斗;三月初一,张三、李西撬开粮仓,盗走腊肉三条……雷九彪,这五次偷粮记录,都出在你手下这几位‘凭力气吃饭’的兄弟身上,为何一次都未曾受罚?”
每一笔账,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雷九彪和那几个壮汉的脸上。
人群的目光瞬间变了,从麻木变得锐利,带着审视与愤怒。
原来,在大家忍饥挨饿的时候,竟有硕鼠在暗中偷食!
雷九彪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被当众揭开底裤的羞愤与被挑衅的暴怒交织,让他目眦欲裂。
“你他娘的找死!”他狂吼一声,抡起拳头,就要掀翻扶光面前用来记录的石板。
一股森然的杀气瞬间笼罩全场。
萧逐不知何时己横身立于扶光身前,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用那双看过太多死亡的眸子冷冷地盯着雷九彪。
那眼神如出鞘的利刃,只消一眼,就让雷九彪的动作僵在半空,一股寒意从尾椎骨首冲天灵盖。
他毫不怀疑,自己再敢上前一步,喉咙就会被瞬间撕开。
对峙的死寂中,一个蹒跚的身影从人群后方走出。
那是个瘸了一条腿的老兵,脸上布满风霜刻下的沟壑。
他走到场中,无视了雷九彪凶狠的目光,对着扶光和萧逐,扑通一声,单膝跪地。
“属下周七,原北境戍卒第三营斥候,愿为大人守此地,立此规!”他的声音沙哑,却透着军人特有的铿锵。
萧逐的目光凝在他身上,眉头微不可查地一蹙,声音低沉得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你……没死在将军府?”
周七头垂得更低,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属下……奉将军密令假死,潜伏民间,等候时机。如今……愿归队!”
扶光看着这一幕,眼中没有丝毫惊讶,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她平静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好。从今日起,营地设守卫队,巡视田地,护卫周全。周七,你为队长。萧逐,”她转向那座冰山,“你为督令,总管一切防务。”
雷九彪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
他知道,大势己去。
扶光这一手,不仅立了威,更不动声色地收拢了军心,建立起了属于她的武装力量。
规矩既立,万象更新。
扶光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与智慧,她带着人开渠引水,用最简单的木棍和水碗测算坡度,计算流速,再用烧制的陶管巧妙连接高低错落的梯田,竟实现了不可思议的自流灌溉。
那清澈的水流顺着陶管汩汩注入干涸的田地时,所有人都看呆了,仿佛看到了神迹。
她又教寡言的柳氏带着女人们,将人畜粪便与枯草泥土混合,覆上薄膜发酵,制成一种气味刺鼻但肥力惊人的“黑土膏”。
她还命令手巧的秦二,根据野猪的习性,在田地外围设下巧妙的陷阱与绊索。
阿禾则成了扶光最得力的助手,她学着用炭条在光滑的木板上画出歪歪扭扭的地图,扶光称之为“轮作图”。
上面清晰地标明了哪块地今年种麦,哪块地需要休耕养地,哪块地又该种些豆子固氮。
这一切,都让那些世代只知埋头苦干的流民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
碎嘴的王氏更是逢人便说,唾沫星子乱飞:“你们看到了没?神巫大人是真的神仙下凡!她不光能跟老天爷说话,连这脚下的土疙瘩,都能让她说出话来!”
当夜,月色如霜。
周七带着新组建的守卫队,尽职尽责地巡视着田地。
当他们走到最西边的坡地时,周七那双在战场上磨砺出的鹰眼,敏锐地捕捉到远处山壁下有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追!”他低喝一声,几人如猎豹般悄无声息地追了上去。
黑影极其警觉,速度飞快,最终消失在一处断崖之下。
周七等人追至崖边,只看到地上留下了一串清晰的脚印。
他蹲下身,仔细查看,脸色渐渐变得凝重。
那脚印步距规整,用力均匀,靴底还带着军中制式的菱形花纹。
更关键的是,左脚的脚印明显比右脚更深,且有轻微的拖拽痕迹。
这特征,与瘸腿的陶延有些相似,但脚印更深、更稳,显示出此人的下盘力量远非陶延可比。
这是一个受过严格训练的专业人士。
在脚印旁边的灌木丛里,周七发现了一小片被荆棘挂住的布条。
他小心翼翼地取下,借着月光一看,瞳孔骤然收缩。
他立刻将布条带回,交给了正在擦拭佩刀的萧逐。
萧逐接过那半片布条,入手丝滑,是一种上好的料子。
布条边缘染着一抹极深的紫色,上面用金线绣着一种繁复而诡异的纹路。
他只用指腹轻轻抚过那纹路,眼神便骤然冷冽如冰,周遭的空气仿佛都下降了几度。
“这不是逃犯……”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血腥气,“这是斥候。是王都禁军里,专门负责追踪和暗杀的‘紫衣卫’。”
与此同时,扶光的房内,一小簇火焰正在龟甲之下静静燃烧。
龟甲被烤得通红,发出一连串细微的“噼啪”声,一道道裂纹如黑色的锁链,在甲片上蔓延交错,最终缠住了一颗代表“星辰”的纹路。
扶光凝视着那不祥的卦象,目光却投向了窗外“鬼夹缝”所在的山脉方向,那里是外界通往此地的唯一险道。
“他们不是来找一个所谓的‘灾星’的……”她轻声自语,像是在对空气说话,又像是在对命运低语,“他们是来找‘知天’一族的传承。”
她收回目光,将那本写满了人名与数字的“工分簿”郑重地交到阿禾手中,眼神清明而坚定:“阿禾,记下。从明日开始,营地里所有孩童,无论男女,每日停下手中杂活,随我学习半个时辰。这门课,就叫‘识土记水’。”
夜风吹过,卷起她鬓边的一缕发丝。
萧逐不知何时己立于门外,静静地望着她被烛火映照得格外清瘦却又无比坚韧的身影,心中翻涌着前所未有的波澜。
他低声呢喃,话语被风吹散:“你不是在建一个村子……你是在建一个,全新的世道。”
而在他们看不到的远处山脊之上,那道被周七追逐的黑影悄然隐没于浓雾之中。
他从袖中滑出半卷被蜡封的竹简,借着微光,上面的字迹清晰可见——
“天启神巫,活捉,献祭。”
夜色愈发深沉,将所有的秘密与杀机都包裹其中。
无人知晓,当黎明的微光第一次亲吻这片刚刚萌发生机的土地时,等待着他们的,究竟是希望,还是更深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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