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勺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阿禾的心却比勺中的晨露更冷。
她屏住呼吸，将一根特制的乌木柄铜针探入勺中，轻轻蘸取了一滴露水。
随即，她在随身携带的素烧陶片上利落地划下一道水痕。
不过瞬息，那道清亮的水痕中心，竟沁出了一缕比发丝还细的黑线，仿佛毒蛇的信子，阴冷而诡谲。
阿禾的脸色刹那间惨白如纸。
她猛地起身，顾不上打翻的陶勺，发疯似的冲向谷中议事的大屋，声音因恐惧而变调：“首领！风帘有异！露水含浊！”
片刻之后，谷中所有主事者齐聚一堂，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扶光面沉如水，听完阿禾的禀报，没有丝毫慌乱，一双清冷的眸子扫过众人：“周七，立刻带人封死南北两个通风口，用浸透了石灰水的麻布彻底封死，一只苍蝇都不能飞进来！”
“是！”周七领命，大步流星而去，沉重的脚步声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扶光转向另一位身穿素色长衫的女子：“云娘，去查《避灾日志·疫源篇》，重点看与‘尸瘴粉’相关的记载。”
云娘不敢怠慢，匆匆奔向存放古籍的石室。
屋内只剩下扶光和几个识土课的骨干，她冷静地再次下令：“你们，立刻带人查验谷中所有储水陶瓮，尤其是角落里不常用的那些，用同样的方法验水，半个时辰内回报！”
不过一刻钟，云娘便捧着一本厚重的兽皮古卷疾步返回，她的脸上满是骇然：“首领，找到了！日志上说，‘尸瘴粉，色黑质轻，随风而散，遇湿则凝，三日生霉，化为无形毒雾’。吸入此雾者，初时无感，七日后便会引发黑咳症，肺腑糜烂，药石无医。若不从源头截断，半月之内，全谷上下将无一幸免！”
“源头……”扶光眸光一凛，快步走向谷中唯一的水井。
那是一口世代相传的古井，井水清冽甘甜，是全谷的命脉。
她亲自取来一桶水，架起火堆，将水煮沸。
白色的蒸汽腾腾升起，扶光取过一块干净的白棉布，覆盖在陶甑之上，让蒸汽反复熏蒸。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盯着那块白布。
随着时间流逝，那洁白的布面上，竟如同鬼魅现形一般，缓缓浮现出星星点点的淡青色斑点。
水，己经被污染了。
“来人！”扶光的声音果决如刀，“立刻拆毁旧井台！一砖一石都不能留，全部运出谷口焚烧！命窑工用新烧的地髓渣砖重建井围，砖缝用糯米石灰浆封死！”她顿了顿，语气愈发严厉，“井口加覆双层细纱布，每日清晨、正午、黄昏，必须用沸水冲洗三遍！”
她转身对云娘道：“立刻将《识土三则》中的‘净水五法’抄录十份，张贴于各户门前！再组织谷中所有孩童，挨家挨户去诵读，确保每一个阿公阿婆都听见，都记住！从今日起，任何人不得误饮生水，违者重罚！”
命令如流水般下达，整个山谷仿佛一台精密的机器，在扶光的指挥下高速运转起来。
恐慌被压制在行动之下，每个人都绷紧了神经，不敢有丝毫懈怠。
第三日午后，一阵尖叫划破了山谷的宁静。
一名正在晾晒草药的妇人突然首挺挺地倒下，浑身抽搐，嘴唇迅速变成了不祥的青紫色。
周七闻讯赶到，见状二话不说，就要招呼手下将妇人拖出谷外隔离。
他双目赤红，吼道：“不能让她留在这里，会传染更多人！”
“站住！”扶光清冷的声音及时响起，制止了鲁莽的行动。
她快步上前，蹲下身查看妇人的情况，同时对周七道：“若真是尸瘴之毒发作，移动病人只会加速毒雾扩散，害了你们自己！”
她的话如一盆冷水，浇醒了冲动的周七。
扶光不顾旁人劝阻，从药箱中取出一根中空的芦苇管，小心地探入妇人紧闭的口中，轻轻引导。
片刻后，一些未消化的食物残渣被引流而出，一股奇特的腥气弥漫开来。
扶光捻起一点残渣，放在鼻尖轻嗅，又看了看妇人身旁筐子里散落的几块野薯，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都别慌。”她站起身，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是食物相克，不是疫病。她昨夜偷食了未完全煮透的紫衣野薯，又喝了生井水，才导致了假死之症。”
众人闻言，齐齐松了口气，仿佛从鬼门关前绕了一圈回来。
扶光随即转向阿禾：“立刻去熬制‘解浊汤’，用紫苏叶、老姜汁、焦炒盐兑煮沸的泉水，全谷上下，无论老幼，每人半碗，用以驱寒解毒，以防万一。”
当第一锅解浊汤熬好时，那辛辣中带着一丝咸涩的气味飘散开来。
众人看着碗中略显浑浊的汤药，脸上不免还有些犹豫。
扶光端起第一碗，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饮而尽。
“这汤，能安人心。”她放下空碗，平静地说道。
看到首领身先士卒，众人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纷纷排队领药服用。
一场足以引发巨大动乱的恐慌，就这样被扶光用智慧和魄力化解于无形。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入夜，负责巡查粮窖的云娘发现，值守的管事谢元昭竟靠在窖门上，神色恍惚，眼神飘忽不定。
云娘心头一紧，上前追问。
在再三逼问下，谢元昭才颤抖着说出实情。
原来今日午后，有人趁乱塞给他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朝廷大军己在谷外集结，不日将至，若肯开门迎使，可保全族性命，否则必遭屠谷。”
谢元昭面色灰败，声音带着哭腔：“云娘，我们被围了……谷里的存粮，撑不过一个月的。若是真的……”
云娘大惊失色，立刻将此事禀报给了扶光。
扶光听后，脸上竟没有一丝怒意。
她沉默片刻，俯身从地上捡起一块烧制好的地髓渣砖，借着跳动的火光，递到谢元昭面前。
“你看这砖。”她的声音沉静而有力，“看这内部的纹理，像不像连绵的山脊？”
谢元昭不明所以，呆呆地看着。
扶光的手指轻轻划过砖石粗糙的表面：“三年前，昆仑山还未崩塌之时，我族先辈就是依靠辨认这种地脉纹路，在千里大山中寻找生机。如今，这纹路被我们烧进了砖里，用来建房筑井，守护我们。谢元昭，你要记住，砖中有路，谷中有法，只要我们的规矩不乱，办法就总比困难多。人心若是先乱了，那才是真正的死局。”
她的话语仿佛有种奇异的魔力，让谢元昭混乱的思绪渐渐平复下来。
扶光转头对周七下令：“今夜起，重布‘风哨阵’，将岗哨增至三班，每两个时辰轮换一次，口令随时变更。严防内鬼传递消息，也防外敌趁虚而入。”
第五日，黄昏。
血色的残阳染红了西边的天空，也给谷口的“风帘”渡上了一层诡异的红光。
就在这时，一阵剧烈而压抑的咳嗽声，突兀地从风帘之外传来。
周七立刻带人登上崖壁的哨塔，向外望去。
只见谷口外不远处的一块巨石缝隙里，蜷缩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他咳得撕心裂肺，身体缩成一团，而那只枯瘦如柴的手里，却死死攥着半块刻有“识土”二字的陶片。
云娘也赶了过来，一眼便认出：“是他！是前月被我们遣返回乡的流民之一！”
一名唤作萧逐的年轻护卫立刻警惕道：“首领，不能让他进来！谁知道他身上带了什么病！”
扶光遥望着那个垂死的身影，眸光深邃：“他若真带了尸瘴之毒，我们谷口的风帘早就该有更剧烈的反应。他既然能走到这里，要么是想求救，要么，就是来送信。我们怕的不是毒，而是不知道敌人究竟在哪里，在做什么。”
说罢，她不顾众人劝阻，亲自取来蓑衣斗笠，在周七等人的护卫下，走出了风帘，将那几乎只剩一口气的老者背回了谷中。
当夜，在灌下几口热汤后，老者悠悠转醒。
他看着扶光，浑浊的眼中流露出极度的恐惧，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断断续续地说道：“焚天会……在……在东边三十里……建了黑市……卖……卖‘神巫骨灰’……他们说……说那东西能……能避灾……”
话音未落，老者便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扶光握紧了藏在袖中的银针，针尖几乎要刺破掌心。
她的眸中，燃起一簇冰冷的火焰：“他们卖的是恐惧，那我们，就要还给他们一个真相。”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老者和那个可怕的消息上，无人察觉，就在谷外更深远的山林暗处，一双阴鸷的眼睛正透过枝叶的缝隙，静静注视着山谷中透出的点点灯火。
那人手中，一枚通体漆黑的箭头正缓缓搭上弓弦，箭头上，涂满了与风帘露水中相同的黑色粉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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