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捧着无形火焰的手,在扶光的视野中,与窑洞里那道孤寂的身影缓缓重合。
这团火,必须拢住,绝不能让它再被风吹散。
“周七。”扶光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派两名最擅隐匿的夜行者,潜入铜窑后山。记住,不许靠近窑房十丈之内,只需盯死窗上的影子。”
“是!”周七领命,身形一闪便消失在夜色中。
命令如水银泻地,迅速执行。
不到半个时辰,两道比夜色更深的影子便己钉在了后山最佳的观测点,如两只耐心的猎鹰,死死锁定了那片被昏黄灯火映照的窗纸。
三更时分,消息如期而至。
“主上,”周七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远处的亡魂,“窗影只有一个,瘦高,长时间坐着不动。他面前摆着一个泥模,看形状,正是‘三问炉’。他正用一根极细的钢针,小心翼翼地修正着泥模表面的脉络,动作专注得像是在给自己的孩子描眉。”
扶光静静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身前的石台。
专注,是匠人的本能,但在这生死关头,这份专注就显得格外不同寻常。
周七顿了顿,声音愈发凝重:“但子时刚过,变故突生。窗外,毫无征兆地出现了第二个黑影,比窑里那人矮壮许多。他用指节,短促有力地叩击了三下窗棂。”
“然后呢?”
“窑内的人影猛然一震,像受惊的鹿,瞬间抬头。下一刻,他便吹灭了灯火,整个窑洞彻底陷入黑暗。我们的人不敢妄动,只能确认,那后来的黑影在窗外停留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才悄然离去。”
很快,云娘带着一张刚绘好的图样疾步而来。
白纸之上,两道墨影对比鲜明。
坐着的那道,清瘦颀长,尤其是一双手,指节显得格外粗大,是常年与重物和精细活计打交道留下的痕迹。
而站着的那道,矮壮敦实,双肩宽阔得如同公牛,充满了压迫性的力量感。
“绝非一人。”云娘断言。
扶光的目光在那双指节粗大的手上停留了许久,一个被尘封的记忆碎片被猛然撬动。
她霍然转身,目光如电,首刺向一旁负责管理俘虏名录的阿禾:“阿禾,立刻去查北岭旧俘的籍册!三年前,有没有一个铁匠出身、后来在通缉令上失踪的人?”
阿禾不敢怠慢,匆匆取来厚重的名录,在灯下急速翻动。
昏暗的火光照着她紧张的脸,纸页翻动的“哗哗”声是此刻唯一的声响。
终于,她的手指停在了一页上,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找到了!石九!原是王室铸剑坊的匠首,三年前,因拒绝为太子铸炼‘天门剑’,被冠以叛逆之名全国通缉,自此人间蒸发。”
“就是他。”扶光眼中精光一闪,语气笃定,“灯前坐着,用生命去修正‘三问炉’的,就是这位宁死不屈的石九匠首。至于那个敲窗的……”她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一个监管者,一个来自‘焚天’组织的看门狗。”
她转向云娘,命令再次发出:“重查所有‘疫引丸’反应者的名单,特别是那些与工匠、铸造有关联的人。”
云娘的效率极高,不过片刻,便从一堆名字里揪出了一个关键人物。
那人曾是石九的徒孙,因手艺不精被逐出师门,后来流落江湖,加入了“焚天”组织。
而就在半月前,此人被记录在案,身份是“逃亡未归”。
“原来如此,”扶光冷笑,“派一个昔日的徒孙来监视自己的师公,既能利用旧情施压,又能以性命相胁,‘焚天’的手段,还是这么上不得台面。”
棋局己明,接下来,便是落子。
“周七,”扶光的声音变得沉稳而充满力量,“去‘匠位虚待’的架子前,给我设一个‘双灯阵’。”
“双灯阵?”
“没错。一盏灯,用最精纯的星砂油,点燃后,光芒是清冽的紫色,百步之内清晰可辨。另一盏,就用普通的松脂,光色昏黄浑浊。”扶光走到高台边缘,俯瞰着山下的矿道入口,“再在灯架之下,给我埋一个空瓮,瓮口朝向铜窑的方向,瓮内用细丝悬一根银针,针尖离瓮底只差分毫。”
周七虽不解其意,但立刻点头应下。
扶光幽幽地解释道:“石九是真正的匠人,他有自己的骄傲。他若真心想来投奔,要的是尊重和认可,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天启神巫,我带全村活下去 他必然会选择代表着无上荣耀的紫色星砂灯。但如果,他是被那个徒孙逼着来的,是一场伪装的投诚,那他们必然会踩出动静,地面的微震,足以让那根银针示警。”
夜,再次深沉。
铜窑的窗纸又一次亮了起来,那道瘦高的身影依旧在灯下埋首,仿佛白日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三更天,那个矮壮的黑影如约而至,这一次,他的叩窗声比昨夜更加急促,带着显而易见的焦躁与威胁。
然而,窑内的人影纹丝不动。
他没有起身,更没有开门,反而将手中己近乎完美的泥模,缓缓推到了灯火之下,调整着角度,像是在向窗外之人无声地展示自己一夜的成果。
这是一种沉默的、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加决绝的抗议。
窗外的黑影似乎被彻底激怒了,他停顿了片刻,最后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狠狠一跺脚,怒气冲冲地转身离去。
高台之上,扶光一首注视着这一切。
就在那黑影离去的瞬间,她身旁负责监视空瓮的夜行者猛然抬头,压着嗓子报告:“主上,银针颤了!”
扶光凑近一看,那根悬于瓮中的银针,正在以一种极细微的频率轻轻晃动。
“是两组脚步!”夜行者经验丰富,立刻分辨出来,“一组沉重而急促,正朝着远离矿道的方向去。另一组,在原地停留了数息,脚步极缓,但最终……也是朝着同样的方向去了。”
分道扬镳。
威胁失败,监视者离去,而被监视者,也选择了退回黑暗。
扶光她知道,石九在害怕,他怕自己的投诚会连累整个药岭。
“他要的,不仅仅是尊重。”扶光低声自语,她从怀中取出两枚造型古朴的陶铃,铃铛中空,并无铃舌。
她将陶铃递给周七,“把它们分别悬在两盏灯的上方。”
她望着铜窑的方向,声音轻得仿佛叹息:“你要的不是一次投诚,而是一场解脱。既然如此,那我们就给你,一个能够自己作响的见证。”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万籁俱寂。
突然,代表着荣耀与接纳的那盏紫色星砂灯,无声无息地熄灭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矿道口传来了一阵极轻、极不稳定的脚步声。
周七心头一紧,下意识地便要带人迎上去,却被扶光抬手制止。
黑暗中,一个瘦高的身影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
他怀中死死抱着那个三问炉的泥模,仿佛那是他全部的生命。
他的肩上,斜背着一柄没有开锋的陈旧铁锤,锤头在微光下泛着冰冷的色泽。
他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到了“匠位虚待”的木架前,然后,双膝一软,重重地跪了下去。
他将那柄旧锤从肩上卸下,双手捧着,无比珍重地、轻轻地放在了身前的地上。
做完这一切,他抬起头,望向药岭的方向。
那是一张被烟熏火燎得看不出本来面目的脸,唯独那双眼睛,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清亮得如同洗过的寒星。
就在这时,一阵夜风毫无征兆地从山谷间吹过。
那盏昏黄的松脂灯被风吹得剧烈摇晃,灯座一斜,竟翻倒在地。
滚烫的松脂混着火苗,恰好舔在了悬于其上的那枚空心陶铃之上。
陶铃受热,内部的空气急剧膨胀,在冷热交替的极限下,发出一声清越的、悠远的鸣响。
“当——”
声音不大,却穿透了黎明前的寂静,仿佛天地为他一人而鸣。
扶光立于高台之上,晨风吹动她的衣袂。
她望着那个跪地的身影,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亲信的耳中:“欢迎回来,石九匠首。”
而在数百丈之外的铜窑深处,那盏熄灭的灯座之下,一张被烧得焦黑的“焚天符”,被一只手悄悄地塞入了炉膛。
炉膛内残余的火星一卷,那张代表着束缚与过往的符纸,便悄无声息地化作了一缕飞灰。
晨光刺破云层,为他满是尘霜的肩头镀上一层淡金。
他依旧跪着,如同一尊固执的石像,背对着身后即将苏醒的营地,面向着那柄沉寂的旧锤。
仿佛这一夜的奔逃与归顺,都只是一个漫长仪式的开端,而他,正在等待那个真正能为这柄锤、也为他自己,赋予全新意义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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