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利刃,劈开长夜的最后一丝墨色,精准地洒在“匠位虚待”的木架上。
石九依然跪着,脊梁挺得像一杆饱经风霜的标枪,怀中紧紧抱着那具尚未完全干透的泥模,仿佛那是他失而复得的魂魄。
一夜未眠,他身上的尘土与露水混杂,凝成一片深沉的灰败,唯有那双布满厚茧的手,在晨曦中泛着顽石般的光。
人群在远处低声议论,几个心软的妇人想上前将他扶起,却被扶光一个抬手的动作无声制止。
她的目光平静如深潭,扫过石九,最终落在空无一物的木架上。
“云娘。”她淡然开口。
云娘快步上前,扶光吩咐道:“取三碗清粥,一盏未熄的星砂灯,还有一块地髓渣砖,未刻字的那种。”
不多时,三样东西被整齐地摆放在石九面前的地上,与他膝行过的尘土路径形成一道清晰的界线。
一碗冒着热气的清粥,是生机;一盏摇曳着微光的灯,是去路;一块沉寂的砖,是言语。
“这是何意?”萧逐压低声音,眉宇间满是困惑。
扶光没有看他,视线始终胶着在石九那双紧握泥模的手上。
“他若愿为归燕之人,自会饮尽这碗活命的粥;若他心有挂碍,执意要走,灯灭之时,便是他启程之刻,无人阻拦;若他有话要说,想在这归燕之地留下自己的名字——”她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这块砖,等着他刻。”
萧逐仍是不解:“你就不好奇他是谁?从何而来?为何会懂知天族的铸锤之法?”
扶光终于侧过头,眸光锐利地扫了他一眼,随即又落回石九身上,声音轻得仿佛叹息:“一个宁可在绝境中抱着泥模走一夜的人,一个将手艺看得比性命还重的人,他是什么身份,还重要吗?他的双脚,己经替他的嘴说出了最真的话。”
时间在寂静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半个时辰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
人群屏息凝神,连风都识趣地停下了脚步。
终于,石九那如雕塑般的身躯动了。
他缓缓抬头,浑浊的眼珠先是扫过那盏明灭不定的星砂灯,又掠过那块冰冷的地髓渣砖,最终,他的目光定格在那碗尚有余温的清粥上。
他伸出因长时间紧握而微微颤抖的手,没有丝毫犹豫,端起碗,仰头一饮而尽。
滚烫的米粥顺着干裂的喉咙滑下,像一道暖流,瞬间冲散了五脏六腑的寒意与疲惫。
他放下空碗,发出“铛”的一声轻响,那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紧接着,他小心翼翼地将怀中视若珍宝的泥模捧起,轻轻地、郑重地放在了那“匠位虚待”的空架之上。
做完这一切,他又从贴身的衣袋里摸出一块指甲盖大小、闪烁着幽蓝光泽的铁片——引星铁。
在众人惊异的注视下,他将那块引星铁精准地嵌入了旧锤锤头顶端一个不起眼的凹槽内。
铁与锤完美契合,严丝合缝,仿佛它们本就是一体。
“认炉归宗!”人群中,一位来自知天族的老人失声惊呼。
这是知天族匠人最高规格的礼节,意味着他将此地视为自己的匠炉,将此锤视为自己的新生!
石九依然没有开口说话。
他只是伸出食指,蘸了蘸碗底残留的稀薄粥水,在那块沉默的地髓渣砖上,以水为墨,写下了两个遒劲有力的大字:修炉。
字迹很快燥的砖石吸收,但那两个字却深深烙印进了扶光的眼底。
她缓缓点头,紧绷的嘴角终于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阿禾,”她扬声道,“带石九师傅去南谷滤池。”
她转向石九,目光里带着一种深刻的洞察:“真正的炉,不在北岭的废墟,也不在铜窑的烈火里。真正的炉,在能养活我们所有人的地方。”
阿禾引着石九来到南谷。
巨大的滤池分为三层,清澈的山泉水经过层层过滤,最终汇入贯穿整个营地的水渠。
石九只看了一眼,眼中便闪过一抹难以察异的微光。
这“三重滤池”的结构,分明出自他烂熟于心的《地工卷·水引篇》,只是这里的建造手法更为粗糙原始。
他没有多看,而是径首走到最底层滤池的边缘,蹲下身,仔细查看着池底一排排陶管的走向。
忽然,他停了下来,用手中那柄旧锤的尖端,轻轻敲击在其中一处接缝上。
“咚——”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天启神巫,我带全村活下去一声沉闷至极的异响传来,与敲击别处清脆的回声截然不同。
“怎么了?”阿禾心中一紧,“这个地方昨天周七哥他们才检查过,说是牢固得很!”
石九没有抬头,只是伸出手,用手指比划了一个微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错位。
跟来的云娘心思玲珑,立刻会意,从怀中掏出随身携带的炭笔和一张废旧的皮纸递了过去。
石九接过纸笔,手腕沉稳,在皮纸上飞快地写下一行字:“接缝错位半寸,水压之下,三日后必从内裂。有人改过图纸。”
“什么?!”此言一出,周围的人群顿时一片哗然。
这滤池是归燕之地的命脉,若它出了问题,后果不堪设想!
扶光不知何时也己赶到,她拿起皮纸,目光在那“有人改过图”几个字上凝滞了片刻。
她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画面——前日,一个新近归顺、曾服用过“疫引丸”的前焚天徒主动请缨,带着几个人来修缮加固南谷的水渠。
当时她还以为是他们真心悔过,想要将功补过。
此刻,她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
她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冰冷的彻悟:“我明白了……他们信奉的,不只是焚尽一切的火。他们还信奉,我们的‘炉’,必须从根上坏掉。”
“周七,”扶光头也不回地命令道,“去给我盯紧前日所有修过水渠的人,他们见的每一个人,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要知道。”
打发走周七,她转身对石九说:“跟我来。”
这一次,她将石九带到了药岭。
一口巨大的陶锅正架在地火的余热口上,锅里日日熬煮着为伤者和体弱者准备的草药。
扶光指着那口锅:“此锅控火全凭地热,但最近几日,熬药时蒸汽总是偏向左侧,锅体也有些微的倾斜。你看,能修吗?”
石九没有立刻回答。
他绕着陶锅走了整整三圈,时而俯身,时而侧耳贴在冰冷的锅壁上,仿佛在倾听它的心跳。
最后,他从发髻上抽下一根磨得极细的银针,缓缓插入锅底的灰烬之中。
片刻后,银针的尾部开始出现极其轻微的、有规律的颤动。
他收回银针,再次拿起炭笔,在另一张皮纸上写道:“一,火道淤塞,热力不均,需清。二,锅基一角下沉,受力不平,需垫。三,控火之人,心不稳。”
最后五个字,让扶光的心猛地一沉。她追问道:“能教人修吗?”
石九握着炭笔的手停顿了许久,似乎在思考这个问题的重量。
良久,他重重地写下:“可教。但,得信我。”
当夜,扶光命云娘将所有参与过熬药的“新归者”全部召集到了药岭。
她没有提锅出了问题,只说寻到了新的药方,药效将变,熬煮之法也需随之更改,请来一位大师傅指导。
石九就站在那口巨大的陶锅前,依旧沉默不语。
他以锤为笔,以大地为纸,用锤尖在众人面前的泥地上,画出了一幅清晰无比的“火道清淤图”,每一个转角,每一处关键节点,都标注得一清二楚。
众人面面相觑,议论纷纷。
就在这时,人群中一个声音带着几分轻蔑和挑衅冷笑道:“装神弄鬼!不过是个哑巴,你算哪门子的神巫?”
石九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他只是默默走到一旁,那里放着一口废弃的小号药锅。
他举起锤子,在一阵清脆的敲击声中,竟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那口小锅干净利落地拆解开来。
他从堵塞的火道中清出了足有半斤重的黑色焦渣,然后又以惊人的速度将锅体重新组装回去。
他引来一小股地火,架上重装好的废锅。
片刻之后,一股笔首的白色蒸汽从锅口冲天而起,再无半分偏斜。
人群瞬间静默,那份无声的震撼,远比任何话语都来得更加猛烈。
扶光缓缓走上前,亲手将第一勺用新滤池过滤出的清水倒入锅中,水声清亮。
她看着石九,声音传遍了整个药岭:“从今日起,这口锅,不再叫‘药锅’。它叫‘匠锅’。归燕之地所有关乎民生的器物修造,皆由石九师傅掌管。”
她的话音落下,目光却不自觉地越过人群,望向了远处铜窑的方向。
那里是旧日的禁地,是焚天徒曾经的巢穴。
那扇终年紧闭、从未有人开启过的侧门,在今晨清冷的微光里,似乎留下了一道极淡、却又无比新鲜的拖痕。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所有人都未曾察觉的深夜,被悄悄地运了进去,又或者……是被运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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