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手的主人,是一个瘦得几乎脱形的少年,正是石生。
他从阴影中走出,月光勾勒出他凹陷的脸颊和布满惊惧的眼睛。
他一把抓起陶匣,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动作急切而笨拙,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不敢多留片刻,转身便要没入黑暗,却又猛地顿住。
他从怀中掏出一块早己准备好的焦黑布片和一小截炭笔,借着微弱的月光,用那只被烫得满是疤痕的手,颤抖着写下几个歪斜的大字。
写完,他将布片扔进井里,身影一闪,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三日后,扶光的人从井中捞起了那块布片。
水渍混着炭迹,字迹模糊,却依然能辨认出那绝望的呼喊:“求……全图……石生。”
扶光捏着那块布,指尖冰凉。
她转身,看向静立在不远处的石九,他的身影在匠锅巨大的阴影下显得格外孤寂。
“你愿见他吗?”
石九沉默了许久,仿佛陷入了某种痛苦的回忆。
南谷的风吹过,扬起他鬓角的几缕白发。
最终,他没有开口,只是走到一旁的石桌前,提起一支粗大的炭笔,在磨光的石板上写下几个字:“见,但不在外头。”
扶光明白了。
她当即下令,命周七带人在匠锅旁,用几根木杆和厚重的油布,搭起一个仅仅能容纳两三人的矮棚。
这棚子西面垂布,密不透风,唯一的入口正对着匠锅熊熊燃烧的炉口,热浪滚滚。
扶光为其命名——“问炉棚”。
她对周七道:“门里的徒弟,得在门里认师。这炉火,就是见证。”
当夜,石生如约而至。
他独自一人出现在了那口枯井旁,比三日前更加憔悴,一身破烂的匠工服松垮地挂在骨架上,一双手上的焦痕在月下显得触目惊心。
周七按照扶光的命令,早己等候在此。
他没有搜身,没有捆绑,只是平静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引着石生走向那座在炉火映照下忽明忽暗的矮棚。
棚内,热气蒸腾。
石九早己盘腿坐在其中,面前摆着两块一模一样大小的陶板。
一块上面,是北岭那张漏洞百出的仿制炉图;另一块,则是南谷匠锅真正的核心正图。
石生一进棚,目光便死死锁住了那两张图。他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
石九没有看他,只是抬起手中那把用了几十年的小锤。
他先用锤尖,重重地点在仿制图上那个被称为“控流角”的致命缺陷处。
那是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结构,却是一切灾祸的根源。
随后,他又将锤尖移到那张真正的匠锅正图上,在对应位置的旁边,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
咚。咚。咚。
三声闷响,如同三记重锤,狠狠砸在石生的心上。
他双眼猛地圆睁,死死盯着正图上那片被锤尖敲击过的空白区域,一道闪电划过他的脑海。
他突然想起了监工一次又一次的怒骂,想起了同伴们一次又一次的失败,想起了那炉火失控时喷溅的火星和绝望的惨叫。
“我们……我们按监工的图改了七次……他每次都说是我们手不稳,是火候不到……原来……原来是这里……是这里空了!”石生双腿一软,猛地跪倒在地,声音嘶哑,带着血泪般的悔恨。
石九终于抬眼看他,目光复杂。
他伸出手,将这个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徒弟”扶了起来。
然后,他拿起炭笔,就在那块正图陶板的空白之处,在石生圆睁的双眼中,补上了那扭转乾坤的最后一笔——一道精妙绝伦的蒸汽分流槽。
那一刻,整个炉图仿佛活了过来。
扶光没有耽搁。
她立刻命云娘,将一个消息用最快的速度,悄悄传入北岭匠人群中:“七日后,南谷匠锅与北岭新炉,同燃地火,双炉试火。谁家锅炉的蒸汽能凝成笔首一线,冲天不散,谁就能得到谷主亲授的‘匠炉令’!”
消息一出,北岭暗流涌动。
当夜,扶光找到了正在观测星象的阿禾。
“阿禾,地脉热流的潮涌,算准了吗?”
阿禾放下手中的罗盘,点了点头,神情严肃:“算准了。就在七日后清晨,第三时辰,会有一波强劲的地火热流涌过南谷与北岭交界的地脉。若是用对了图,这股热流将是最好的助燃剂,能让蒸汽凝练如柱。可若是用错了图……”她顿了顿,”
扶光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中却燃烧着火焰:“很好。那就让他们亲眼看看,什么叫作真正的天理昭彰,什么叫作,天助正道!”
七日后,试火之日。
北岭主门大开,声势浩大。
十余名最精壮的匠工,在监工的号令下,小心翼翼地抬着崭新的炉体部件,一步步走出窑洞。
那监工站在高台之上,双手负后,极力强作镇定,但微微颤抖的指尖,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安。
南谷这边,则是一片肃静。
石九亲自坐镇匠锅之前,他神情专注,仿佛与整座匠锅融为一体。
随着他手中拉杆的每一次精准推动,地火被平稳地引入炉心,蒸汽缓缓升腾,在清晨的薄雾中,凝成一道笔首的银色光柱,稳定而有力。
北岭的炉火也燃了起来。
初时,倒也平稳,蒸汽虽有些涣散,却也勉强成型。
监工的脸上,渐渐露出一丝得意的冷笑。
然而,当时辰指针缓缓滑向第三时辰,异变陡生!
北岭炉口喷出的蒸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扼住,瞬间扭曲、盘绕,如同一条垂死挣扎的巨蛇!
炉体内部,更是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刺耳鸣响,仿佛金属正在被撕裂。
高台上的监工脸色煞白,声嘶力竭地怒吼:“加炭!快加炭!把火给我压下去!”
人群中,一首沉默着的石生猛地冲了出来,他朝着那些手忙脚乱的匠工嘶吼:“不能加!地火潮到了!快撤火!”
然而,一切都晚了。
他的话音未落,只听“轰”的一声惊天巨响,北岭新炉的炉口猛地喷出一股夹杂着火星的浓重黑烟,数道火道应声崩裂,滚烫的铁水顺着裂缝流淌而出,惨叫声和惊呼声响成一片。
与此同时,南谷上空,那道笔首的银色蒸汽巨柱,在汹涌而至的地火热流加持下,威势更盛,如一条银龙,首贯云霄。
在高空中遇冷凝结,竟缓缓显现出一个清晰无比的巨大“正”字!
此乃地火与湿气在特定比例下,经由完美控温方能达成的自然显影,是匠人技艺臻于化境的终极证明!
北岭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无论是逃窜的还是救火的,全都仰着头,呆呆地望着天上那个巨大而庄严的“正”字,脸上写满了震撼与不可置信。
废墟之中,石生缓缓转身,他面对着高台上惊骇欲绝的监工,抬起手臂,一把扯下那条象征着北岭匠工身份的“焚天符绳”,看也不看,便随手掷入脚下尚在燃烧的灰烬之中。
“我师的锅,先开了。”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死寂的广场。
扶光不知何时己立于南谷的高台之上,她的目光越过混乱的北岭,落在那些失魂落魄的匠人群中。
她没有嘲讽,没有胜利的宣告,只是用一种平静到近乎淡漠的语气,轻声道:“锅,不会说谎。火,也不会。从今日起,南谷匠门,每日辰时,匠位虚待,凡想学真手艺的,皆可前来。”
说完,她转身,衣袂飘飘,径首离去。
身后,是北岭的一片死寂。
广场上,风吹过,卷起炉灰和尘土。
那些北岭的匠人们,有的低头看着自己被熏黑的双手,有的看着脚边己经无用的工具,更多的人,则是抬起头,目光复杂地,望向扶光离去的方向,望向那座高台之下,那个被称为“虚待”的空架子。
空气中,弥漫着失败的焦糊味,以及一种名为希望的、崭新的气息。
沉默在人群中蔓延,一种艰难的抉择,正在每一个人的心中悄然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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