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火的光芒在扶光眼中跳跃,映出问炉棚中央那柄悬空的旧锤。
这柄属于石九父亲的锤子,是旧时代的徽记,亦是南谷所有匠人心头的一根刺。
它没有被当作战利品收入匠库,也未曾被愤怒的火焰封存,只是静静地悬着,仿佛一尊沉默的神祇,审视着脚下这片获得新生的土地。
云娘立于扶光身后,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忧虑:“炉主,此锤不收,日日悬于眼前,恐众人睹物思旧,匠心不稳。”
扶光没有回头,她的目光穿过巨锤,望向远处三座吐着炽热气息的铜窑,声音平稳而有力:“收了,他们会以为我们心虚,以为我们在害怕一个死人的名号;烧了,他们会以为我们怨恨,以为新时代的根基是建立在仇恨之上。唯有这样悬着,日日看着,他们才会明白,什么是天命,什么是不可逆转的洪流。”
她转过身,对一旁的周七下令:“在棚中立三根铜柱。一柱刻‘匠不铸杀器’,一柱刻‘火不焚活人’。”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敬畏的眼神,“第三根,空着,只在顶上书‘待天工’三字。”
匠人们心中一凛。
前两条是规矩,是戒律,而这第三根无字之柱,既是期许,也是一种无形的威压。
它在告诉所有人,南谷的未来,尚有无限可能,而这可能,将由他们亲手写就。
当夜,万籁俱寂,北岭方向却突兀地传来三声沉闷的铜钟长鸣。
那并非报时之音,而是焚天会旧部召集党羽的古老仪式,声音阴冷,仿佛从地府传来,带着血腥与怨毒。
几乎在钟声落下的瞬间,负责勘探地脉的阿禾脸色煞白,跌跌撞撞地冲进扶光的住所。
她发丝凌乱,指着北岭矿道的方向,声音因恐惧而颤抖:“炉主,地脉有异!矿道深处,有人在撬动地下水系的‘龙锁’!他们……他们想引阴水倒灌铜窑!一旦水入炉心,地火与阴水相激,轻则炉毁,重则地气紊乱,地火一熄,百日之内都难再复燃!”
这无疑是釜底抽薪的毒计!
南谷的根基便是这三座铜窑,地火一灭,人心必散,新秩序顷刻间便会土崩瓦解。
然而,面对这足以倾覆一切的危机,扶光脸上却无半点惊慌。
她没有下令召集兵士去矿道围剿,反而冷静地对石九说:“让田三去主火道巡检,他懂‘听风辨位’。”随后,她又转向云娘,语气不容置疑:“取《匠录》,在首页写下:南谷不铸剑,只铸活命之器。”
众人不解其意,但无人敢问。
这是截然相反的两道命令,一道应对眼前的危机,一道却仿佛在宣告遥远的未来。
次日辰时,天光微亮。
潜伏在主火道入口的田三突然打出一串复杂的手语。
他身形瘦小,是南谷最好的斥候,一双耳朵能分辨出百米内落叶的纹理。
周七立刻带人悄无声息地围了上去,只见一处隐蔽的暗渠闸门有松动的痕迹,渠壁上,一个用血画的焚天符文赫然在目,血迹尚未完全干涸。
云娘赶到现场,她蹲下身,仔细比对渠壁旁的几个模糊脚印,又结合昨夜三声钟响的时间,迅速得出了结论:“钟声是幌子,是声东击西!他们借仪式的名义吸引我们的注意力,真正的目的是派人潜入这里,破坏火道!”
扶光命人将那滩新鲜血迹小心翼翼地刮下,收在一个陶罐里,随即交给了阿禾。
“测一测这血中的地气。”
阿禾闭目凝神,指尖轻触陶罐,片刻后猛地睁眼,眼中满是惊骇:“是硫!这血中含有大量的毒火硫气,只有常年接触地底毒火的人才会有如此浓郁的气息。这是焚天会‘火判官’麾下死士的标记!”
火判官,焚天会中最残忍、最神秘的派系,他们以身饲火,不惧灼烧,是旧时代最锋利的屠刀。
消息一出,众人无不色变。
然而,扶光依旧没有下令搜捕,反而宣布了一件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事——她要在问炉棚,当着所有匠人的面,举行一场“地火试脉”大典。
大典当日,南谷万人空巷。
扶光命令石九亲自操作,将新铸造的巨型铜管接入地火主脉,如同为大地接上血管,贯通三座原本独立的窑炉,形成一个前所未有的循环火道。
熊熊的地火被引入铜管,发出低沉的咆哮,宛如巨龙苏醒。
火焰在崭新的管道中奔腾流淌,三座窑炉的炉火随之冲天而起,连成一片,热浪滚滚,将整个山谷映照得亮如白昼。
就在火焰升腾至最高点的那一刻,扶光登上高台,手中高举着那个装着血迹的陶罐。
她声若洪钟,传遍山谷每一个角落:“以血验火,以火洗罪!今日地火联网,南谷命脉合一。谁若心怀叵测,欲毁此基业,便是与天工为敌,与南谷万民为敌!”
话音未落,她猛地将陶罐奋力掷入最中央的炉心!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那赤红的火焰与血中硫气相遇,竟骤然间爆出一团妖异的青绿色光焰!
青光冲天,瑰丽而又诡异,将每个人的脸都映成一片惨绿。
匠人们何曾见过这等奇景,一时间魂飞魄散,纷纷跪倒在地,口中喃喃低语:“炉母显灵……是炉母显灵了……”他们深信,这是神迹,是炉火之母在亲自甄别罪人,洗涤污秽。
当夜,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匠人,趁着夜深人静,偷偷来到一座偏僻的熔炉前。
他颤抖着从怀中取出一柄用油布包裹的断刃剑,这是他私藏多年的旧物,曾是北岭最锋利的杀器。
他凝视着断剑许久,最终眼中含泪,将其投入熊熊的熔炉之中,跪地痛哭失声。
这一幕,被暗处的云娘尽收眼底。
她在随身的小册上记下此人的名字——赵五,原北岭铸剑匠。
当扶光得知此事后,只是淡淡一笑,下令道:“将赵五调入‘地火网’测绘组,他铸了一辈子剑,对金属的走向和热度的感应无人能及,让他去专司铜管走向的勘测与维护。”
她转头对身旁的石九说:“火能杀人,也能活人;铁能铸剑,也能铸犁。关键不在火与铁,而在执火握铁的手,究竟在听谁的号令。”
石九抬头,望向那柄依旧悬在棚顶的旧锤,那曾是他心中无法跨越的大山,此刻却变得无比清晰。
他终于明白了扶光的用意,轻声,却无比坚定地说道:“师父,我懂了——炉不灭,心才不瞎。”
南谷的新秩序,在这一刻才算真正扎下了根。
新铸成的地火网如同一条温顺的火龙,盘踞在南谷的地底,日夜不息地为三座窑炉输送着恒定的热量。
地面上,道路被热力烘烤得终年温暖干燥,就连入夜后的山谷,也因地底透出的微光和暖意而不再阴冷。
匠人们感受着这份前所未有的安稳,劳作的热情空前高涨,仿佛一个崭新的黄金时代己然触手可及。
阿禾站在山谷的最高处,俯瞰着这片被地火网络点亮的土地。
她能清晰地感知到,那股强大的、纯粹的火脉在地底深处平稳而有力地搏动着,就像一颗沉睡巨人的心脏。
一切都是那么的完美,那么的和谐。
可不知为何,在这片完美的和谐之下,她却隐隐感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又挥之不去的异样。
那不是来自矿道的恶意,也不是来自地火的狂暴,而是一种更深、更古老的东西。
就像一首完美的乐曲中,混入了一个几乎无法被察觉的、来自深渊的颤音。
(http://www.220book.com/book/63O9/)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