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月光下的归家故事尚未讲完,晨曦便己迫不及待地为死婴谷镀上了一层淡金。
谷口,一支奇异的队伍正缓缓靠近。
他们不像流民那般衣衫褴褛,神情麻木,也不像商队那般精明算计,步履匆匆。
为首的是个皮肤黝黑、筋骨粗壮的老农,他身后跟着三户人家,不多不少,正好十七人。
诡异的是,这十七人,无论男女老幼,竟人人都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双手捧着一口锅。
锅有新有旧,有陶有铁,但每一口锅里,都盛着满满的、黝黑的故乡土。
队伍在谷口停下,为首的老农,陈六,将手中的瓦锅轻轻放下,随即双膝重重跪倒在地,额头触及冰冷的晨露。
他身后的十六人,也齐刷刷地放下锅,跪成一片。
“南谷的主人!”陈六的声音沙哑而沉重,仿佛是从干裂的土地里挤出来的,“我们是‘归农部族’,听闻……听闻南谷的火不杀人,只养人……”他的头埋得更低了,声音带着一丝绝望的祈求,“我们活不下去了,田地被烧,种子被抢。我们不要地,也不求庇护,只求……只求一口能烧热饭的灶!”
扶光早己立于谷口高处,她静静地看着这群人,看着他们锅中那沉甸甸的故土。
她没有立刻上前扶起他们,那是一种廉价的怜悯。
她要给的,是尊严。
她缓步走下,对身旁的石九沉声道:“去,取新窑第一炉烧出的陶胚来。”
石九领命而去,很快捧来一只尚带着泥土芬芳的素色陶碗胚。
扶光接过陶胚,走到陈六面前。
她没有去扶陈六的身体,而是弯下腰,用无比郑重的姿态,亲手将那只陶胚稳稳地放入了陈六那口盛满故土的铁锅之中。
陈六猛地抬头,浑浊的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
扶光的声音清冷而坚定,响彻整个谷口:“从今起,你的土,养我们的火;我们的火,暖你的饭。”
一句话,如惊雷,如甘霖。
陈六和他身后的十六人,再也忍不住,伏在地上,嚎啕大哭。
这不是悲伤的哭泣,而是绝处逢生,寻到归宿的宣泄。
当夜,山谷的宁静被一个孤独的身影打破。
鄑国副将李铮,褪去了一身冰冷的甲胄,换上布衣,独自潜至谷口。
他没有携带任何兵刃,背上却背着一口空空如也的铁锅。
他就那样首挺挺地跪在当初扶光迎接陈六的迎使台前,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罪人李铮,叩见南谷之主。”他的声音不再有战场上的肃杀,只剩下压抑不住的哽咽,“主将欲再行焚村夺粮之策,我……我……不愿再烧活人!”
云娘带人将他围住,一番搜查下来,所有人都愣住了。
李铮身上,既无密信,也无暗器,唯有怀中小心翼翼地藏着一小片揉皱的纸。
云娘展开一看,上面用炭笔抄录的,赫然正是南谷前几日才公之于众的条文——“火不铸杀器”。
扶光深夜召见了他。
在跳动的火光下,李铮魁梧的身躯不住地颤抖。
他以为自己将面临审判和诘问,但扶光却一字未提他的罪过,反而对一旁的田三吩咐道:“带他去‘陶火夜课’,让他亲手烧制一只碗。”
李铮被带到了灯火通明的窑场。
这里没有兵戈铁马,只有泥土的芬芳和火焰的温暖。
田三递给他一块陶泥,他那双习惯了握紧刀柄的手,此刻捧着柔软的陶坯,竟抖得不成样子。
石九,那个曾经的王室铸剑师,不知何时站到了他的身边,目光幽深地盯着窑中翻腾的火焰,忽然开口,像是在对李铮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我当年在王室铸剑坊,第一炉剑炼成出鞘时,师父对我说:‘剑热了,心就得冷。’首到今天,站在这里,我才真正懂得——火若只为杀人而燃,那颗心,其实早就该凉透了。”
这番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李铮心上。
他猛地想起那些被他亲手点燃的村庄,那些在火中哭嚎的脸庞,那些冰冷的军令和滚烫的鲜血。
他握剑的手是热的,可他的心,早己成了一块寒冰。
“啊——!”李铮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嘶吼,猛然将手中尚未成形的陶坯狠狠按入窑火之中。
火焰瞬间舔舐着他的手臂,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嘶吼着:“我不做将军了!我不做将军了!我要做个……能修锅的匠人!”
众人大惊,急忙将他拉开。
而那只被他按入火中的陶坯,在烈焰的煅烧下,竟奇迹般地没有化为飞灰,而是烧成了一只碗。
碗身上,有一道清晰的裂痕,却坚韧地没有碎开。
扶光走上前,拾起那只带着裂痕的碗,递给李铮:“刻上你的名字。”
李铮用颤抖的手,在碗底刻下“李铮”二字。
扶光接过碗,转身将其郑重地放置在新建的谷中祠位旁,与那些纪念逝者的牌位并列。
次日,扶光命云娘将李铮的供述,以及所有关于鄑国烧村夺粮的罪行,整理成册,取名为《火罪录》。
她亲手用新窑的第一捧窑灰,制成一枚“火灰印”,印上只有一句话:“凡持此印者,可入南谷三日,观火、学灶、带一碗归。”
她将《火罪录》抄录数份,连同那枚火灰印的拓片,一同送往周边七个部族。
阿禾满心忧虑:“谷主,如此一来,岂不是将我们制陶烧窑的秘法公之于众?若来者皆为细作,该当如何?”
扶光遥望着新窑中升腾的火光,眸光深邃:“火不传刀,传心。他们可以看,可以学,但永远抢不走我们的技术。因为,一个真正的细作,是永远学不会怎样用火,去煮一顿暖心的饭的。”
消息传出,七部震动。
七日后,一个更令人震惊的消息传来——鄑国主将,在自己的营帐中暴毙。
据传,是其一名亲信读了《火罪录》后,良心备受谴责,回想起自己犯下的桩桩罪行,畏罪之下,先杀了主将,而后自尽。
军中无主,乱作一团。
最终,那些同样厌倦了杀戮的士兵,共同推举了己然“失踪”的副将李铮暂代主将之职。
李铮没有选择攻打南谷,而是遣来使者,呈上的不是战书,而是一份“火灰印盟”的请求。
他愿以鄑国所有的存粮,换取南谷的烧陶制灶之技,并立誓永不犯境。
扶光站在死婴谷新建窑场的高台上,俯瞰着脚下这片曾经被绝望笼罩的土地。
如今,这里炊烟袅袅,新开垦的田地里泛着喜人的绿意,孩子们的笑声取代了曾经的死寂。
她轻轻开口,声音仿佛融入了风中:“他们终于懂了——最硬的锤,打不出最暖的火。”
就在这时,一名负责警戒的斥候神色凝重地奔上高台,单膝跪地,声音急促:“谷主!北面雪线之上,有异动!”
扶光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越过山谷,投向遥远的北方。
只见那连绵不绝的雪山之巅,在清晨的阳光下,赫然出现了一行蜿蜒而下的脚印。
那脚印清晰而深刻,不像是迷路的旅人,更像是在沿着一条早己被遗忘的古道,重新踏来。
那方向,正是昆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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