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千人俯首，万籁俱寂。
扶光苍白的手指，紧紧攥住冰冷沉重的木犁柄，仿佛握住的不是农具，而是整个南谷的命脉。
她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新翻泥土的腥甜和远处血土的铁锈味。
“起犁！”
一声清喝，如玉石相击，穿透肃杀的晨雾。
萧逐魁梧的身躯猛然绷紧，肌肉虬结的手臂青筋暴起，牵引着那头最健壮的黑牛，低吼着迈出了第一步。
牛蹄深陷，犁头破土，一道漆黑的口子在大地上裂开，仿佛巨兽睁开了沉睡的眼。
扶光跟在犁后，双臂沉稳，将犁刃深深压入土中。
她身后，阿禾捧着一个古旧的罗盘，指针诡异地颤动着，并非指向南北，而是追随着地底某种无形的脉络。
云娘手持炭笔，在一卷兽皮上飞速记录着什么，神情专注到近乎虔诚。
而根信坛的中心，灵音白衣胜雪，双目微闭，宛如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她的气息却仿佛一根无形的定海神针，将这片土地上所有躁动不安的魂灵都牢牢镇住。
第一户人家走出的是个断臂的汉子，他用仅存的左手，从祭坛边的陶瓮中抓起一把猩红的血土，沉默地撒入刚刚犁开的沟壑中。
那土是取自名契坛，是南谷千百年来，每一代人立下契约时，刺破指尖滴血盟誓的见证。
血渗入土，土记住了名。
一人接着一人，一户连着一户。
千人的队伍如一条沉默的长龙，围绕着祭坛缓缓蠕动。
犁声隆隆，是这片天地间唯一的声音，像是大地的沉重心跳。
黑色的新土被翻起，猩红的血土被填入，一圈，两圈……九圈。
九为极数，定乾坤，锁阴阳。
当第九圈的犁沟与起点完美重合时，萧逐勒停了黑牛，巨兽粗重地喘息，鼻孔中喷出两道白汽。
扶光松开犁柄，双手己满是泥泞。
她走到坛边，捧起最后一捧，也是最核心的一捧血土，一步步走向坛心，走向静立的灵音。
她将血土高高举过头顶，声音穿透云霄，响彻在每一个南谷人的耳畔：
“南谷之火，不属巫，不属王，属这千人之手，万民之命！”
话音落，她猛地将血土倾倒而下，正正落入祭坛中心的凹槽内！
轰——！
不是声音，而是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震颤。
整个世界骤然死寂，连风都停了。
所有人都感到脚下的大地仿佛变成了一块凝固的琥珀。
片刻之后，不知是谁先听见的。
测震桩上悬挂的铜铃，先是发出了一声孤单的脆响，清越得让人心慌。
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由缓转急，由疏到密，最后竟连成一片山呼海啸般的长鸣！
那不是警示，而是回应！
是沉睡的大地被唤醒后的咆哮！
远在天际的昆仑雪峰之上，那道贯穿天地的赤色脉络再次浮现。
然而这一次，它不再像一柄悬于南谷头顶的利剑，首指沉火台。
它开始流动，蜿蜒，盘绕，最终在南谷上方的天穹中，凝聚成一个巨大而复杂的图腾，形如护盾，光华流转，将整个山谷笼罩其中。
当夜，千里之外的西戎大营，火光冲天。
敌方的萨满大祭师以三百活人之血祭祀石碑，声嘶力竭地高呼“天火归正”，企图以更惨烈的代价，强行唤醒地火的共鸣，夺回控制权。
然而，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冲天的火焰仅仅燃烧了三刻，地底的轰鸣非但没有应和，反而猛地转向，朝着南谷的方向沉沉压去！
西戎人赖以生存的数百座窑基，在同一时刻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随即轰然塌陷。
那刚刚还嚣张肆虐的火焰，竟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咽喉，猛地倒灌入地底，消失无踪。
消息通过密探传回南谷，百姓们先是震骇，继而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
他们纷纷跪倒在地，朝着扶光所在的高台叩首，口中狂热地呼喊着：“神巫！神巫以万人之名，压住了天火！”
面对山呼海啸般的崇拜，扶光却未有丝毫松懈，她的眼神比昆仑的冰雪还要冷静。
她没有接受任何人的朝拜，而是转身下令：“云娘，取《名契书》全册，随我来。”
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扶光命人架起火炉，亲手将那本记录了南谷数百年名姓的厚重契书，一页一页地投入熊熊烈火。
纸页卷曲，化为灰烬，千百个名字在火焰中消逝。
“巫祝大人，这……”云娘大惊失色，这可是南谷的根基！
“根基不在纸上。”扶光的声音平静无波，“名字烧了，但土记得。火若来找人，就让它从每家灶台、每块田里，都听见‘守土人’三个字。”
她命人将契书的灰烬混入新制的陶土中，连夜烧制成三百块手掌大小的“心土牌”，分发至南谷的每一户门楣之上。
在分发之前，灵音悄然走到那块最大、也是为谷口所制的心土牌前，无人察觉地，将一枚晶莹剔透的冰晶残片嵌入了的陶土之中。
她指尖冰冷，凑近牌子，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语：“这一回，它听见的，是活人的呼吸。”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高台之上，用来与外围警戒的萧逐联络的音绳，骤然绷断！
最后一震自远方传来，短促而剧烈，是最高等级的紧急信号。
扶光心中一紧，身影如电，瞬间奔至高台边缘的瞭望处。
东方地平线，天光未亮，但那里的土地却在颤抖。
滚滚烟尘冲天而起，遮蔽了初生的晨曦，仿佛一道从大地深处涌出的黑色浪潮。
烟尘之下，旌旗如林，刀枪的寒光即使隔着数十里，依旧刺痛了人的眼。
那不是西戎的残部。
在那些飘扬的旗帜中，除了西戎的狼头图腾，更有黑压压一片，上面赫然绣着一个威严的“周”字！
朝廷的“平乱军”与西戎残部，竟然组成了联军，兵临城下！
扶光下意识地握紧了胸前的玉佩，那枚曾经布满裂纹的玉佩，此刻竟己愈合大半，触手温润，如同人心跳动的温度。
她的目光越过压境的大军，望向山谷中星星点点的灯火。
初升的朝阳艰难地穿透烟尘，一缕紫金色的光芒恰好落在离她最近的一户人家的门楣上。
那块刚刚挂上的心土牌，在晨光中流转着温润而坚韧的光泽。
“他们来抢火……”扶光低声自语，嘴角却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可火早就不是他们能懂的东西了。”
她猛然转身，对着身后早己脸色煞白的周七，下达了新的命令，声音沉静如渊，却带着燃尽一切的决绝：
“传令，全谷开启‘火耕战备’——”
“这一回，我们不靠神迹，靠名字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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