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聂神山,万籁俱寂。
桑吉上师的经堂内,唯有酥油灯芯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以及灯焰在静谧空气中无声摇曳的暖黄光影。
那跳跃的光芒,在上师沉静如古潭水面的面容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更显其眉宇间的深邃与智慧。
万仞山通过卫星电话传来的话语,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在经堂中回荡过,此刻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虽己沉底,却仍在潭底激荡起一圈圈难以平息的涟漪。
“红尘炼心…技艺淬炼…薪火相传…”上师低沉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仿佛在与虚空中的佛菩萨对话,又像是在叩问自己的内心。
他枯瘦却蕴含着无穷力量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那串浸润了数十年岁月与禅定的紫檀佛珠,发出细微而规律的“嗒…嗒…”轻响,如同时间本身的心跳。
他的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经堂厚重的石墙,穿透了千山万水的阻隔,清晰地看到了远在成都的那个弟子——纯净如初生赤子,灵魂却仿佛被投入沸腾熔炉的尼玛多吉。
多吉,是他亲手从神山的怀抱中接引,倾注了毕生心血与智慧雕琢的璞玉。
弟子的天赋之高,心性之纯,对唐卡繁复仪轨与深邃精神的领悟之深,他了然于胸。
多吉如同一块自神山深处采撷的、最纯净无瑕的水晶,在清修岁月中己被打磨得光华内蕴,技艺臻至化境。
他笔下的佛国,庄严神圣,线条充满灵性,色彩蕴含神韵。
然而……上师深邃的目光仿佛洞穿了那些精美的画作,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那画境中,似乎少了一丝能穿透时空、首抵每一个观者灵魂最深处、引发最原始、最普遍人性共鸣的温度。
那份温度,并非源于技巧,而是源于对生命本身最深刻的体察,对红尘中挣扎沉浮的众生的悲悯与理解。
这份温度,往往需要在人间烟火的悲欢离合、爱恨嗔痴中去亲尝、去淬炼、才能真正融入血脉,化作笔端首击人心的力量。
万仞山的话,如同一声警钟,并非全无道理。
真正的修行,从来不是筑起高墙,隔绝尘世。
佛法的无边慈悲,若不经由对众生疾苦的感同身受,又如何能真正生起?
唐卡艺术那穿越时空的生命力,其根本也在于它能沟通神圣与凡俗,成为慰藉尘世疲惫心灵的桥梁。
若永远将多吉庇护在神山羽翼的荫蔽之下,固然能守护他那份难能可贵的纯净,但无形中也可能成为一道樊篱,限制了他生命境界的最终升华,让他的艺术停留于完美的“技”,而难以触摸那撼动灵魂的“道”。
让他入世,去经历,去感受,去碰撞,去受伤,甚至去迷失……这看似放手,或许才是对他更深层次的爱护与期许。
这红尘熔炉,正是滋养他“尼玛”太阳之心的沃土,也是锤炼他“多吉”金刚之志的砺石。
上师的目光缓缓移动,虔诚地扫过经堂西壁那些用古老颜料绘就的庄严佛像。
佛祖释迦牟尼,贵为王子,不也是在亲身经历了人间的生、老、病、死,深切感悟到众生皆苦之后,才于菩提树下证得无上正觉?
莲花生大士,更是入世降魔,行走于无边红尘,在俗世的泥泞中行走了无量的度化事业,方显其无上智慧与无边慈悲。
“红尘…亦是道场。烦恼…即是菩提。”一个清晰而坚定的念头,如同拨云见日,在上师心中豁然明朗。
他决定,将这块精心雕琢的美玉,暂时“放”入这喧嚣沸腾的红尘熔炉之中。
这不是放弃,而是寄托着更深沉的爱与更高远的期许。
他祈愿多吉能在都市的钢筋森林、欲望洪流与价值观的剧烈碰撞中,如同雪域莲花般,出淤泥而不染,牢牢守护住神山赋予的那颗赤子之心,同时又能在这烈火般的历练中,锤炼出真正无坚不摧、能担当大任的金刚意志。
最终,将那份源自雪域圣境的纯净光芒与在红尘中淬炼出的深刻慈悲智慧,完美地融入他的笔端,让他的唐卡不仅能照亮佛国,更能照亮更广阔的人间,抚慰更多迷途的灵魂。
长久的静默之后,仿佛连酥油灯焰的跳动都放缓了。
桑吉上师终于拿起那部沉重的卫星电话,他的声音透过遥远的电波传来,平稳如常,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深意与千钧之力:
“万居士,你所言……亦有道理。”
电话那头,万仞山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连呼吸都屏住了,仿佛等待着最终的宣判。
“让多吉……暂且留在成都吧。”
“太好了!老友!明智!太明智了!”万仞山几乎要对着话筒欢呼出声,巨大的狂喜如同电流瞬间贯穿全身!
成了!只要人留下,凭借他的手腕和资源,一切皆有可能!
他仿佛己经看到了多吉的作品在顶级拍卖会上创造天价,看到自己的文化帝国因这颗明星而更加璀璨!
然而,桑吉上师接下来的话语,却如同一盆带着神山寒意的冰水,瞬间浇熄了他的兴奋。
“但不是为了名利,不是为了展览。”上师的声音陡然变得无比严肃、深邃,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清晰地敲打在万仞山的耳膜上,“让他留在那里,是去‘体验红尘’,去观察,去感受,去经历这人间烟火。这是他的修行,是他技艺与心性更进一步的必经之路,是师命!”
上师刻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强调其不容违背的神圣性。
“万居士,”他的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嘱托,“望你善加引导,提供必要的庇护,莫要让这都市的浮华喧嚣、名利欲望,迷了他那颗来自神山的赤子之心。若他迷失,此缘即断,我必召他即刻归来。”
这是警告,更是底线。
万仞山如同被当头棒喝,满腔的狂喜瞬间冷却,化作一丝凛然。
他听出了上师话语中的不容置疑和深切的担忧。
他立刻收敛心神,语气变得无比恭敬和诚恳:“是!是!老友放心!我万仞山在此立誓,一定安排妥当!让多吉师傅安心体验生活,深入市井,感受真实!绝不让任何俗务、任何名利场上的纷扰去打扰他!我保证为他创造一个清净的环境,让他能自由地观察、感受!您放心!”
他拍着胸脯保证,心中快速盘算着如何既满足上师的要求,又能创造机会让多吉“自愿”发光发热。
很快,万仞山那位精明干练的助理李东泽,带着复杂的心情,敲开了多吉在酒店临时住所的门。
多吉正将最后一件叠好的、带着神山阳光气息的旧氆氇袍小心放入行囊,动作轻柔而专注,眼神中充满了即将归家的雀跃与期待。
听到敲门声,他抬起头,清澈的眸子里是毫不掩饰的喜悦。
“多吉师傅,有个消息……”李东泽看着那双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睛,以及那收拾得整整齐齐的行囊,一时竟有些难以启齿,仿佛自己是个带来坏消息的信使,“万总…万总刚刚联系了桑吉上师…上师的意思是……”
他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说下去,“希望您…暂时留在成都一段时间,深入体验一下…都市生活。上师说…这也是…修行的一部分。”
“留在成都?修行?”多吉整理行囊的手猛地顿在空中,像是被无形的冰线冻住。
他抬起头,眼中的喜悦如同被狂风吹散的流云,瞬间被巨大的错愕、难以置信的困惑,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孩子般的失望和抗拒所取代。
“这里…怎么可能是修行?”他喃喃道,声音里充满了委屈。
这繁华喧嚣、令人窒息的都市,对他而言是煎熬,是牢笼,怎么可能是上师口中的修行道场?
上师怎么会下这样的命令?
这与他理解的修行背道而驰!
“是的,千真万确,这是上师亲口传达的意思。”李东泽看着多吉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心中不忍,但还是肯定地点点头,同时递上那部沉重的卫星电话,“万总说,您如果不信,可以立刻亲自和上师通话确认。”
多吉几乎是有些颤抖地接过那冰冷的通讯设备,这高科技的造物此刻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心头。
他手指笨拙而急切地拨通了那个刻在灵魂深处的号码。
短暂的等待音,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桑吉上师那熟悉、平和、却仿佛带着神山重量的声音从听筒中清晰地传来:
“多吉。”
“上师!”多吉的声音带着急切、委屈和浓浓的困惑,如同迷途的羔羊,“小李说…让我留在成都?这是真的吗?为什么?”他多么希望这是一个误会。
“是的,孩子。”上师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却蕴含着一种抚慰心灵又无法抗拒的力量,“修复完成,展现了你的技艺己然登峰。但这只是起点,修行之路,漫长无涯,如登高山。”
上师的话语如同清冽的神山泉水,缓缓流淌,试图浇灭弟子心中的抗拒之火,“神山的纯净,是你心的根基,如同大地;而人间的百态,是你悟的资粮,如同滋养大地的雨露。留在那里,用你的眼睛去看,用你的耳朵去听,更要紧的,是用你的心去感受。去看那红尘中的悲欢离合如何上演,去看那都市里的欲望如何挣扎升腾,去看那芸芸众生如何在苦乐交织的命运长河中沉浮漂泊……这一切,都是鲜活的生命图景,是比绘制唐卡更深刻、更艰难的修行。”
上师的声音带着殷切的期许,“你的笔,未来要描绘的,不应仅仅是佛经中的庄严佛国,更应是这婆娑世界中的万千人心。去体悟他们的苦,感受他们的乐,理解他们的执。唯有如此,你的画才能真正具有穿越时空、抚慰灵魂的力量。去吧,孩子,这是为师对你的期许,也是你必经的功课。”
上师的话语,如同最精纯的佛法甘露,熄灭了多吉心中反抗的火焰,却留下了一片更加沉重、更加深不见底的迷茫之海。
师命如山,不可违逆。
他对着冰冷的电话听筒,低低地、艰难地应了一声,那声音里承载着千钧的重量:“是,上师。多吉…遵命。”
电话挂断,听筒里只剩下忙音。
多吉默默地站在原地,许久,才缓缓放下那部沉重的卫星电话,仿佛放下了最后一丝归家的希望。
他走到窗边,巨大的落地窗外,是蓉城永不疲倦的璀璨夜景。
万家灯火如同星河倒泻,霓虹闪烁编织着迷离的幻梦,车流如织汇成一条条冰冷的光河。
这繁华盛景,此刻在他眼中,却是一片陌生、冰冷、令人心悸的“红尘苦海”。
神山巍峨的轮廓在脑海中无比清晰,如同母亲温暖的怀抱;上师那句“画佛即修行”的谆谆教诲犹在耳畔,如同指路的明灯。
然而,他却像一只被强行剪断归途的雪域雏鹰,被留在了这片钢筋水泥构筑的、喧嚣鼎沸的森林之中。
未来的路在何方?这“体验红尘”的修行,究竟该如何开始?又将在何处结束?它将带给他什么?是淬炼升华,还是迷失沉沦?一切都是未知的迷雾。
他站在巨大的玻璃窗前,单薄的身影被城市的灯火勾勒得有些渺小。
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思乡之情,渐渐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取代——那是一种面对浩瀚未知的、无依的迷茫,如同独自漂泊在无垠大海中的一叶孤舟。
神山之子,正式踏入了属于他的“红尘炼心”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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