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命如山,沉甸甸地压在尼玛多吉的心头。
多吉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无形丝线缚住翅膀的鹰。
他默默地取消了那张承载着归家渴望的车票订单,将那个洗得发白、装着几件简单藏式便服、几盒珍贵矿物颜料和几支特制画笔的帆布行囊,重新塞回了公寓衣柜的角落。
万仞山为他安排的住所位于市中心一栋摩天大楼的高层。
公寓极尽现代奢华,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能清晰地倒映出人影,巨大的落地窗将整座城市的喧嚣繁华尽收眼底,霓虹的光河在脚下流淌不息。
恒温恒湿的中央空调无声地运作,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着昂贵皮革和香薰精油的、刻意营造的“洁净”气息。
对于习惯了格聂山风裹挟着青草、泥土、冰雪清冽味道的多吉而言,这精心设计的舒适更像一个剔透却冰冷的牢笼,隔绝了天地,也隔绝了生气。
“多吉师傅,您千万别客气!”李东泽热情洋溢地递过一张闪着金属冷光的卡片和一部最新款的智能手机,“万总特别交代了,您在这里完全自由!想去哪儿看看,想吃什么,想买什么,尽管去!就当……深度体验一下咱们蓉城的生活嘛!有任何需要,随时打电话给我,24小时在线!”
他飞快地演示了一遍手机的基本操作——扫码、地图、打车软件——动作流畅得如同呼吸。
“自由?”多吉低头看着手中这两件冰冷的、代表着都市“自由通行证”的物件,只觉得掌心发烫,指节僵硬。
这城市的“自由”,与他灵魂深处烙印的、在神山脚下纵马驰骋、与雪豹对视、听风过经幡的自由,隔着天堑鸿沟。
前者是消费与移动的选择权,后者是生命与天地交融的本能。
他努力记住小李的演示,尝试独自下楼。
电梯无声而迅疾地下坠,失重感瞬间攫住心脏,让他下意识地抓紧了冰凉的金属扶手。
走出公寓旋转门,一股混杂着汽车尾气、香水、食物油烟和无数人体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瞬间将他卷入汹涌的人潮。
他像一粒被投入激流的石子,身不由己。
手机地图上标注着一个“宁静”的公园,成了他茫然中的第一个目标。
十字路口,红灯刺目。
多吉习惯性地在斑马线前停下脚步——在格聂山下,道路属于生灵,车辆稀少,过马路只需观察自然,看准时机。
然而,身旁等待的人群却对红灯视若无睹,如开闸的洪水般涌向对面,只留下他孤零零地杵在原地,像一个突兀的静止符号。
身后响起刺耳短促的喇叭声和几声不耐烦的“走不走啊?”的催促。
他心头一紧,狼狈地小跑跟上人流,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这城市的第一课,便是规则无声却无处不在的挤压。
便利店明亮的灯光和琳琅满目的货架让他有些眩晕。
他学着别人的样子,拿起一瓶最普通的矿泉水,走到收银台。
打开手机,笨拙地翻找支付码,指尖在光滑的屏幕上几次打滑。
第一次,扫码器没反应,他尴尬地将手机凑得更近;第二次,屏幕突然暗了下去,他手忙脚乱地试图唤醒;第三次,“滴”的一声轻响,终于成功。
穿着统一制服的女店员脸上挂着程式化的微笑,但那微微蹙起的眉头和快速移开的目光,像针一样刺在多吉心上。
“突及其。”他低声道谢,声音几乎被店内的音乐淹没,攥着冰凉的水瓶匆匆离开,后背的衣衫竟己微湿。
一瓶水的交易,竟耗尽了他在神山攀爬半日的力气。
按照导航的指引,他总算找到了那个所谓的“公园”。
比起街道,这里确实多了些绿色和相对稀疏的人流。
他寻了一处树荫下的长椅坐下,试图平复急促的心跳和纷乱的思绪。
然而,喧嚣并未远离:穿着紧身运动服、戴着耳机的年轻人喘着粗气跑过;老人牵着打扮精致的宠物狗,狗儿对着陌生的同类狂吠;孩子们尖叫着追逐彩色气球;更多的人低头看着手机屏幕,手指飞快滑动,或对着小小的镜头自言自语、或大声谈笑。
普通话夹杂着浓重的方言俚语,语速快得像连珠炮,他努力捕捉,却只能听懂零星几个词。
孤独感,从未如此刻骨铭心。
他像一个误入异星文明的观察者,所有的感官信号都是无法解读的密码。
那些闪烁变幻的霓虹,在他看来只是刺眼的光污染;那些人们趋之若鹜的美食香气,混杂在一起只让他胃部不适;那些快速的、带着各种情绪的交谈,他听不懂,也无法融入。
这里的“热闹”是疏离的,每个人似乎都沉浸在自己的玻璃罩子里。
思乡的潮水,在短暂的静坐后,以更凶猛的态势席卷而来,几乎将他溺毙。
他无比渴望格聂神山顶峰吹来的、带着冰雪气息的凛冽寒风,渴望经堂里酥油灯静静燃烧时散发的、温暖而令人心安的独特芬芳,渴望研磨朱砂或孔雀石时,石杵与石臼发出的、单调却充满禅意的“笃笃”声。
更渴望的,是桑吉上师那双洞悉世情、充满智慧与慈悲的眼睛,以及他低沉平缓、总能抚平心灵褶皱的教诲。
在这里,他失去了语言,失去了方向,失去了与天地万物那份天然的连接感。
“体验红尘…”多吉望着远处高楼缝隙中一小片灰蒙蒙的天空,喃喃自语,嘴角牵起一丝苦涩到极致的弧度。
这红尘万丈,于他而言,是令人窒息的噪音迷宫,是冰冷坚硬的水泥森林,是无数张擦肩而过却毫无温度的面孔,是规则重重却难以理解的异域。
他像一个虔诚的苦行僧被强行推入喧嚣的集市,恪守着师命留下,内心却充满了无处安放的不情愿和浓得化不开的迷茫。
上师的深意如同雾中的神山,遥不可及。
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他该修什么?如何修?那份源自神山的宁静与笃定,正在被都市的洪流一点点侵蚀。
夜幕低垂,城市的霓虹却愈发嚣张,将夜空染成诡异的橘红色。
多吉拖着沉重的步伐,像逃离战场般离开公园,再次汇入灯火通明的人流。
巨大的电子屏幕播放着炫目的广告,震耳欲聋的流行乐从店铺里倾泻而出,空气中弥漫着麻辣火锅霸道而刺激的香气……
这一切感官的狂轰滥炸,让他头痛欲裂,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回到那个只有风声、雪落声、诵经声的纯净世界。
回到那间奢华却冰冷的公寓,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关掉了所有刺眼的主光源,只留下客厅角落一盏落地灯,
散发着昏黄柔和的光晕。
他脱下鞋袜,赤足踩在冰凉光滑的地板上,走到地毯中央,缓缓盘膝坐下。
这个动作本身,就带来了一丝熟悉的仪式感。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污浊的空气排出体外,然后小心翼翼地从贴身的、最靠近心脏的内袋里,取出一方折叠整齐的柔软绸布。
他动作轻柔,近乎虔诚地展开绸布,露出里面那幅自绘的《莲花生大士》小唐卡。
在昏黄的灯光下,莲花生大士威严而慈悲的法相栩栩如生,金线勾勒的轮廓流转着微光,象征智慧与伏藏的火焰纹饰仿佛在静谧中跳动。
矿物颜料沉淀的温润光泽,此刻散发着一种超越物质的神圣宁静。
多吉将唐卡双手捧于胸前,如同捧着一团来自雪域高原永不熄灭的圣火。
他闭上双眼,调整呼吸,将所有的烦扰、孤独、迷茫强行压下。
唇齿轻启,古老而熟悉的梵音如清泉般流淌出来,低沉而坚定:
“嗡阿吽班杂咕噜贝玛悉地吽……”
“嗡阿吽班杂咕噜贝玛悉地吽……”
一遍,又一遍。
这真言如同无形的结界,隔绝了窗外隐隐传来的都市喧嚣。
每一个音节,都像是神山冰雪融化的水滴,滴落在他焦灼的心湖,荡开一圈圈清凉的涟漪。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着唐卡细腻的布面,那熟悉的触感,仿佛连接着格聂山下经堂里粗糙的土墙,连接着研磨颜料时指尖沾染的矿物粉末,连接着桑吉上师温暖干燥的手掌。
诵念声中,他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急促的呼吸变得绵长而深沉。
额角的汗意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灵魂深处透出的疲惫后的平静。
虽然城市的庞然巨影依旧压在窗外,前路依旧迷雾重重,但至少在此刻,在这方寸之地的昏黄光晕里,在这掌心大小的庄严法相前,在这流淌了千年的古老真言中,尼玛多吉守住了来自格聂神山的最后一缕阳光,守住了金刚般坚韧的内心,守住了灵魂深处那不容玷污的纯净之源。
窗外,蓉城的夜生活正渐入高潮,欲望与喧嚣在霓虹中发酵、蒸腾。
窗内,神山之子在异乡的孤灯下,以最原始也最神圣的方式,守护着血脉中流淌的信仰与宁静。
红尘炼心的第一夜,在孤独而坚定的诵经声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的涟漪,是迷茫,是挣扎,更是无声的坚守。
这坚守本身,便是这场被迫开始的“红尘炼心”中,第一场艰苦卓绝的战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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