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仞山信守承诺,并未安排任何具体事务,只让助理李东泽隔三差五送来些生活用品,询问有无不便。
这份刻意的“自由”,对多吉而言,却像一片巨大的、无形的沼泽,将他困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无处着力,亦无法挣脱。
他感觉自己成了一只离群的藏羚羊,被放逐在这片光怪陆离的陌生平原。
白昼,他试图去寻找这座城市的“根”。
他去了青羊宫,香烟缭绕,信徒虔诚叩拜,殿宇巍峨,飞檐斗拱间沉淀着时光的厚重。
然而,导游扩音器刺耳的解说词、游客喧嚣的谈笑声、扫码支付“功德”的清脆提示音,以及门外一字排开兜售廉价开光饰物的小贩,像一层油腻的浮尘,覆盖在那份本该肃穆的历史感之上。
文殊院的红墙肃立,古木参天,诵经声隐约可闻,但墙外车水马龙的轰鸣,如同永不疲倦的背景音,顽固地穿透静谧。
武侯祠的松柏依旧苍翠,塑像庄严,可那些挤在诸葛亮像前比着剪刀手、大声喧哗拍照的游人,让那份“鞠躬尽瘁”的悲壮,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滑稽。
这些地方,本应让他找到一丝与高原寺庙相似的气息,一种精神上的共鸣。
但他感受到的,却是一种被精心包装、用于消费的“文化符号”,如同橱窗里昂贵的唐卡复制品,徒有其形,失了那份与天地神灵首接对话的虔诚与纯粹。
历史的厚重感,在都市的喧嚣与浮躁中,被稀释得几乎难以捕捉,只剩下一种隔靴搔痒的疏离。
阳光下的城市尚且如此,夜色则彻底撕开了它流光溢彩的伪装,展露出另一种更令人窒息的形态。
当最后一抹天光被地平线吞噬,蓉城便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某个疯狂的开关。
无数霓虹灯管瞬间点亮,争先恐后地喷射出刺眼的光芒,将天空染成一片诡异的、缺乏生机的紫红。
巨大的广告牌如同怪兽的眼眸,变幻着炫目的光影,将冰冷的商业欲望投射到每个行人的视网膜上。
街道上,车灯汇成一条条永不停歇的光之河流,呼啸着奔涌向前,发出低沉而持续的嗡鸣,那是钢铁丛林永不疲倦的喘息。
酒吧和KTV的门口,是声浪的震源,强劲的鼓点混合着嘶吼的歌声、放纵的尖叫和大笑,毫无遮拦地撞击着耳膜。
空气不再是高原那种清冽通透的、带着青草和雪线气息的味道,而是被烧烤摊浓烈的油烟、廉价香水的甜腻、酒精的微醺以及汽车尾气的辛辣,粗暴地搅拌在一起,形成一种粘稠而浑浊的复合气味,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多吉独自走在喧嚣的边缘,像一叶误入湍急河流的孤舟。
他高大的身影在变幻的霓虹下拖出长长的、摇曳的影子,与周围行色匆匆、低头刷着手机屏幕的人们形成鲜明对比。
他听不懂那些快速而含混的西川方言,看不懂那些闪烁屏幕上的复杂信息,更无法理解为何人们能在如此巨大的噪音和混乱中泰然自若,甚至乐在其中。
每一次喇叭的尖啸,每一次身边突然爆发的笑声,都让他神经紧绷。
这光怪陆离、高速旋转的都市漩涡,与格聂神山脚下那永恒不变的纯净星空、广袤草原上只有风声和生灵低语的静谧,形成了最尖锐、最残酷的对比。
每一次呼吸,吸入的不是滋养生命的空气,而是混杂着尘埃与欲望的废气;每一次睁眼,看到的不是自然的壮美,而是人造光影的冰冷炫技。
窒息感如潮水般涌来,将他紧紧包裹。
对神山的思念,如同千万根细密的针,日夜不停地刺扎着他的心。
他闭上眼,脑海中便清晰地浮现出格聂群峰在晨曦中镀上金边的雄浑轮廓,雪线在阳光下闪耀着圣洁的光芒,草原像一块巨大的、铺向天际的绿毯,点缀着繁星般的野花。
清晨,能听到岩羊在峭壁上跳跃的轻响;夜晚,能感知到雪豹在月光下游走的孤影。
桑吉上师低沉而充满智慧的诵经声,研磨矿物颜料时石杵与石臼碰撞发出的单调而富有韵律的声响,画布上每一笔落下时内心的澄澈与专注……这些才是他生命的底色,是他灵魂得以安放的净土。
而眼前这无尽的喧嚣、闪烁和浑浊,像一层厚厚的、油腻的污垢,涂抹在他纯净的精神世界里,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污浊与不适。
上师那句“体验红尘”的嘱托,此刻像一个巨大的谜团,沉重地悬在他心头。
他努力去“体验”,去观察,去试图理解。
他看到写字楼里进出的疲惫面孔,看到街边小贩为生计的吆喝,看到公园里老人安详的晚年……这些场景并非全无温度,甚至偶尔能触动他心中最朴素的悲悯。
然而,这城市运作的核心逻辑——那追求效率、利益、享乐和感官刺激的洪流——与他骨子里信奉的敬畏自然、专注修行、追求内在圆满的价值观,如同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他像一个误入他人狂欢派对的局外人,只能站在角落,茫然地看着,内心充满格格不入的孤独和无法排解的迷茫。
这份迷茫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随着在都市滞留的每一分每一秒而收紧,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更滋生出一股被困在精致牢笼里的、无处发泄的烦躁。
这天晚上,公寓里中央空调送出的恒温而缺乏生气的风,豪华装修带来的疏离感,以及窗外永不熄灭的城市之光,终于将多吉内心的烦闷推到了顶点。
他感觉自己再待下去,整个人都会被这无形的压力碾碎。
他猛地站起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那扇隔绝内外的门。
他需要空气,需要空间,哪怕只是街头毫无目的的游荡,也好过被那西面冰冷光滑的墙壁囚禁。
他没有方向,只是本能地跟随着稀疏下来的人流,朝着远离最刺眼光源和最强噪音的方向挪动脚步。
不知不觉,他穿过了几条繁华的主干道,拐进了一片相对老旧、安静的社区。
这里的街道狭窄了许多,两旁是爬了些岁月痕迹的居民楼,墙皮有些斑驳,阳台上晾晒着衣物,窗台上摆放着几盆常见的绿萝或茉莉。
昏黄灯光下守着小超市打盹的老板娘,水果摊上码放整齐、散发着自然清香的时令水果,还有几家亮着温暖灯光的家常小餐馆,炒菜的香气和锅铲碰撞的声音飘散出来,带着真切的生活气息。
这里的灯光是暖黄色的,行人脚步明显慢了下来,有遛狗的老人,有牵着手低声交谈的情侣。
空气中除了饭菜香,竟真的隐约飘来一丝清甜的金秋桂花香,虽然微弱,却像沙漠中的一滴甘露,顽强地钻入多吉的鼻腔。
多吉紧绷的神经,在这份相对宁静、带着烟火气的氛围中,得到了片刻的喘息。
他放慢脚步,沿着人行道缓缓走着,目光掠过那些亮着灯光的窗户。
每一扇窗后,都是一个家,一个故事。
他看到窗内一家人围坐吃饭的剪影,看到老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侧影,看到孩子伏案写作业的身影……这些平凡的、带着温度的景象,像微弱的烛火,暂时驱散了他心中浓重的孤独感,带来一丝奇异的、带着酸楚的平静。
这平静并非归属,而更像是一个疲惫的旅人在陌生之地找到的一个暂时避风的角落。
他被这份宁静吸引,走进了社区旁那个小小的街心公园。
公园不大,几棵有些年头的榕树枝繁叶茂,在夜色中撑开巨大的树冠,投下深沉而安稳的阴影。
树下是几件简单的健身器材,几张磨得光滑的石凳,还有一张小小的、用水泥砌成的象棋桌。
夜己深,公园里几乎没人,只有远处一盏孤零零的路灯下,隐约可见两三个老人的身影,正随着收音机里缓慢悠扬的旋律,无声地打着太极拳,动作舒缓如流水。
这份近乎于“静”的氛围,对此刻的多吉而言,己是莫大的恩赐。
他在一张远离路灯、藏在榕树浓荫下的石凳上坐下,刻意避开任何光源。
冰凉的石头触感透过薄薄的衣物传来。
他闭上眼,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在混杂的气息中,捕捉、放大那缕若有若无的桂花香。
他努力想象着,仿佛自己正坐在格聂山脚下开满格桑花的草原上,夜风带着雪山的凉意和泥土青草的芬芳拂过面颊,耳边是虫鸣与远处溪流的潺潺。
然而,都市强大的“底噪”嗡嗡不停——远处主干道上永不停歇的车流嗡鸣,不知哪个方向飘来的、被风扯碎的流行音乐片段,更远处建筑工地隐约的打桩声……这些声音顽固地穿透夜色,钻进他的耳朵,无情地撕碎了他努力构建的幻境。
属于高原的、那种绝对的、能让灵魂沉静的“寂”,在这里是奢侈品。
一股巨大的失落和无力感再次涌上心头。
他从贴身的衣襟里,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枚自绘的《莲花生大士》小唐卡。
金属的边框在黑暗中触手冰凉,细腻的布面和矿物颜料描绘的莲师法相,带着熟悉的触感和令人安心的气息。
他将唐卡紧紧握在手心,仿佛握住了家乡的泥土,握住了上师的衣角。
他垂下头,额头抵在紧握的拳头上,嘴唇无声地翕动,低声诵念着那深入骨髓的莲师心咒:“嗡啊吽班杂格热班玛色德吽……”
熟悉而神圣的音节在唇齿间流淌,像一道微弱却坚定的暖流,试图在这片陌生的、充满干扰的精神荒原上,重新锚定他那颗漂泊无依的心,为它筑起一道薄薄的、抵御外界喧嚣的精神屏障。
就在这诵念声中,在这短暂的、依靠信仰支撑的脆弱平静里,就在这老社区公园看似最安宁的角落——
异变陡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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