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处理了林国栋医生那场跨越生死、涤荡怨憎的沉重遗愿,多吉的精神世界如同经历了一场漫长而耗费心神的高原跋涉。
那份源自药师佛大愿的圆满感依旧温暖着他的灵魂深处,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感,仿佛体内那沟通生死的“桥梁”也被过度使用,需要静养。
他眉宇间那份超越年龄的沉静中,悄然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倦色。
万仞山是何等敏锐之人。
他察觉到了多吉这份内敛的疲惫,也深知医院那生死遗愿的消耗需要修养转换。
这天上午,他特意推开了几个会议,兴致勃勃地找到多吉:
“多吉,今天别闷在屋里静养了,屋里的空气里不流动,憋闷!”万仞山大手一挥,带着不容置疑的热情,“走,带你去个好地方透透气——城南的古玩艺术集市!那地方鱼龙混杂,烟火气十足,淘不到宝贝也能开开眼界,感受点不一样的活气儿。
“说不定啊,”他狡黠地眨眨眼,“还能给你的唐卡创作撞出点意想不到的火花来!”
多吉对古玩珍宝并无多少兴趣,格聂神山的纯净早己刻入骨髓,金银珠玉在他眼中与山石无异。
但万仞山话语中那份关切和“烟火气”、“活气儿”打动了他。
他确实需要暂时远离那挥之不去的生死沉重,让心灵在喧嚣中沉潜片刻,汲取一些凡俗的生机。
于是,他轻轻点头:“好。”
甫一踏入城南艺术集市,一股混杂着人间百味的喧嚣热浪便扑面而来。
集市规模庞大,人潮如织,摩肩接踵。
地摊如棋盘般铺陈开去,连接着古色古香或现代感十足的店铺。
售卖之物更是五花八门,令人眼花缭乱:真假难辨、釉色或莹润或暗哑的古董瓷器;色彩浓烈、带着异域风情的民俗工艺品;风格或狂放或细腻的现代书画;精巧繁复、闪着廉价光泽的手工饰品;甚至还有些蒙着厚厚灰尘、形状古怪、用途不明的旧时物件……
空气中,檀香、线香的缭绕青烟与油炸小吃的油烟、拥挤人群的汗味、旧书纸张的霉味、还有各种陈旧木头、金属、颜料散发的混合气息纠缠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而浓烈的市井味道。
商贩们拉长了调的吆喝声、顾客们锱铢必较的讨价还价声、鉴赏者们故作高深的品评声、孩童的嬉闹声……
各种声响如同煮沸的开水,在这片空间里翻滚、交织,充满了原始而蓬勃的生命力。
万仞山显然是这里的常客,甚至算得上半个名人。
他一路走过,不时有摊主或店主热情地招呼:“万老板来啦!”“万总,今儿个有好货,您掌掌眼?”
他自如地穿行其中,兴致高昂,偶尔驻足,拿起一件釉色清亮的梅瓶对着天光仔细端详釉面开片,或是掂量一块沁色古玉的份量,与摊主侃侃而谈,眼神锐利而专注。
多吉则安静地跟在后面,像一道沉静的影子。
他的目光平和地扫过这琳琅满目的光怪陆离,如同一位初入人间的神祇,带着一丝新奇,一丝疏离,静静观察着这城市浮世绘的一角。
渐渐地,他们走到了集市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
这里的摊位稀疏了些,人流也少了许多。
多是些售卖旧书、泛黄老照片、破损画框、生锈老物件的小摊,透着一股被遗忘的落寞气息。
万仞山被一个摆着几方造型古朴旧砚台的小摊吸引,正俯身与摊主交谈。
多吉的目光,却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倏地落在了角落里一个最不起眼的地摊上。
那摊主是个头发花白稀疏、穿着褪色汗衫的老头,正靠着墙根打盹,口水都流到了衣襟上。
吸引多吉的,并非摊位上那些蒙尘的旧书或锈蚀的铜器,而是随意卷着、塞在一个破旧竹筐角落里的半截画布。
那画布只露出不到一掌的长度,边缘磨损得起了毛边,布料本身呈现出一种陈旧的、不均匀的黄褐色,像是被岁月和潮气浸染过。
厚厚的灰尘覆盖其上,几乎看不出原本的色彩,只能勉强辨认出一些黯淡模糊的轮廓。
它被随意地丢弃在那里,如同垃圾堆里的一块破布,连摊主都对其毫不在意。
然而,就在多吉的目光触及那蒙尘画布的瞬间——
嗡!
他贴身佩戴的《白度母》唐卡,突然传来一阵清晰而持续的温热感!
这温热不同于以往遭遇强烈执念时的剧烈震动或灼热,它温和、执着,如同涓涓细流,带着一种奇特的……同病相怜的共鸣?
仿佛那厚厚的尘埃之下,掩藏着一个同样被世界遗忘、被时光抛弃、被世俗忽视,却依旧在灵魂深处顽强地闪烁着微光、不甘就此沉寂的同类!
多吉的心弦被这奇特的感应轻轻拨动。
他不由自主地迈开脚步,朝着那个角落走去。随着距离的拉近,《白度母》唐卡的温热感越发清晰、稳定,甚至带着一种微微的牵引力,如同无形的根系,渴望与画布下的存在相连。
他蹲下身,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一件圣物,小心翼翼地拨开覆盖在画布上的几本破旧杂志和一个生锈的铁皮盒子,手指触碰到那粗糙冰凉的画布边缘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哀伤与执念顺着指尖悄然涌入心田。
他屏住呼吸,将那幅画完全取了出来,在膝盖上小心地展开。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神山唐卡】格聂山下的多吉救赎画布不大,约莫半米见方。
画面内容是一幅静物。
一个粗陶烧制的、表面布满龟裂细纹的破旧陶罐,罐口倾斜,插着几枝早己枯萎、焦黑卷曲的残荷。
荷梗虬劲扭曲,如同挣扎的手臂,残破的荷叶如同被风撕碎的旗帜,低垂着。
背景是灰蒙蒙的、压抑的天空和一片萧瑟无波的死水池塘。
整幅画的色彩极其暗淡,灰、褐、黑是主调,只有几处枯荷的焦黄和陶罐的土褐勉强可辨。
笔触粗犷、笨拙,甚至带着一种未完成的草率感,构图也显得局促而失衡。
初看之下,这幅画毫无美感可言,只有扑面而来的压抑、颓败、荒凉,甚至透着一股绝望的气息。
它像是一个潦倒者最后的叹息,被随意丢弃在世界的角落。
然而,就在多吉的目光穿透那厚厚的尘埃,真正凝视向画中那几枝姿态扭曲、却透着一股惊人生命韧性的枯荷时——
异象陡生!
怀中的《白度母》唐卡温热感骤然加强!
一股极其强烈、极其复杂的情感洪流,如同决堤的洪水,从画布深处、从那些虬劲的枯枝败叶中汹涌而出,瞬间将多吉淹没!
哀伤:如同深秋寒潭,冰冷刺骨,是毕生心血被弃如敝履的悲凉。
不甘:如同地底熔岩,灼热滚烫,是灵魂深处对“被看见”的强烈渴望在熊熊燃烧。
纯粹执念:如同磐石般坚硬,不掺杂一丝名利,仅仅是对艺术本身最卑微的祈求。
一道极其淡薄、几乎透明、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的虚影,在蒙尘的画布上方缓缓凝聚成形!
那是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袖口磨破的旧式中山装的老者灵魂。
他身形瘦削得如同画中的枯荷,头发花白凌乱,面容清癯,刻满了岁月和失意的风霜。
那双浑浊的眼睛深处,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纯粹到令人心颤的光芒!
他哀伤地、近乎贪婪地看着多吉手中那幅承载了他一生心血的画,又绝望地扫视着周围喧嚣却无人投来一瞥的角落,嘴唇无声地、剧烈地开合着,灵魂的呐喊首接穿透了空气,清晰地响在多吉的心湖深处:
“画……我赵松年……一辈子……画了一辈子……就想……就想它们……能有一次……不是躺在垃圾堆里……不是卷在破筐里……是堂堂正正地……挂在墙上……亮着灯……让……让人……看看……认真地……看看啊……”
多吉瞬间明悟了这位落魄老画家的身份和他灵魂深处那卑微到令人心碎的执念——他潦倒一生,贫困交加,却将全部的生命与热情都倾注在了画笔之上。
他所求的,并非世间的浮名虚利,仅仅是想让自己的作品,那凝聚了他所有情感与灵魂的造物,能有一次被郑重对待的机会,能被他人“看见”,哪怕只有一眼!
这份纯粹到极致、近乎于道的艺术执着,与多吉自身对唐卡“画佛即修行”的神圣坚守,产生了跨越时空、超越形式的强烈灵魂共振!
他仿佛在赵松年身上,看到了艺术信仰最原始、最顽强的生命力!
就在这时,打盹的摊主老头被惊动,睡眼惺忪地抬起沉重的眼皮,瞥了一眼多吉膝盖上那幅蒙尘的破画,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烦,像驱赶苍蝇般挥了挥枯瘦的手:
“咳!那破玩意儿啊?收摊时在街角垃圾堆边上捡的,占地方,看着还怪碍眼的。你要?给十块钱拿走!省得我待会儿还得扔!”
万仞山也结束了砚台的品鉴,好奇地凑了过来。
他锐利的目光在那幅《残荷图》上只停留了几秒,眉头就习惯性地皱了起来,带着一丝商人的挑剔和鉴赏家的不解:
“多吉?”他语气带着明显的疑惑,“这画……品相太糟糕了。颜料剥落,画布朽坏,毫无技法可言,更谈不上什么艺术价值。你喜欢……这种风格?”
他显然无法理解这幅蒙尘破败之作对于多吉有何吸引力。
多吉没有立刻回答万仞山。
他的目光依旧深深地、牢牢地锁定在画布上,锁定在赵松年那哀伤、不甘却又燃烧着纯粹光芒的灵魂虚影上。
他能感受到,在那厚重的尘埃和黯淡的色彩之下,在那破败的陶罐和枯萎的荷梗之中,蕴藏着一股被漫长岁月和无情忽视所深深掩埋、却如同地火般从未熄灭的生命之火!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最原始、最炽热的艺术激情!
那粗犷笨拙的笔触,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缺陷,而是生命挣扎的印记;那灰暗颓败的色彩,也不再是绝望,而是历经沧桑后沉淀的力量!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惊讶的万仞山,看向那个一脸不耐烦的摊主老头。
多吉的眼神清澈见底,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如同神山脚下亘古不变的岩石:
“我要了。”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集市的嘈杂。
他毫不犹豫地掏出十块钱纸币,递了过去。
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郑重。
万仞山脸上的惊讶瞬间凝固,随即转化为更深沉的思索。
他看看那幅实在不起眼、甚至可以说是丑陋的画,又看看多吉那沉静如水却蕴藏着不容置疑力量的眼神,最终,将目光也投向了那蒙尘的画布,仿佛第一次尝试着去穿透那层表象的尘埃,探寻其下可能隐藏的……某种他尚未理解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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