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多吉将那幅蒙尘、边缘磨损的《残荷图》小心翼翼地卷好,动作轻柔得如同包裹初生的婴儿,又似捧起一块刚从神山圣湖中捞起的、未经雕琢的璞玉。
赵松年的灵魂虚影,似乎也因画作被郑重带走而获得了一丝慰藉,不再焦躁地围着摊位打转,那燃烧着执念光芒的浑浊眼眸中,哀伤依旧浓郁,不甘却沉淀下来,化作一种深沉的守望。
他如同画作的影子,沉默地、亦步亦趋地跟随着多吉。
坐进万仞山宽敞舒适的车内,隔绝了集市喧嚣的市井声浪,车内只剩下引擎低沉的嗡鸣和高级皮革特有的气息。
万仞山透过后视镜,看着后座上多吉珍而重之地抱着那破旧画筒的模样,终于忍不住打破了沉默,语气带着商人本能的探究与难以掩饰的疑惑:
“多吉,现在没外人了。你老实跟我说,那幅画……”他斟酌着用词,“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
他实在无法理解,那幅在他看来技法粗疏、色彩暗淡、构图失衡、品相破败的残荷图,究竟有何魔力能让这个眼光不凡的藏族青年如此珍视。
多吉的目光从窗外流动的城市光影中收回,落在怀中的画筒上。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粗糙的筒身,仿佛能透过它触摸到里面画布的灵魂。
他的眼神专注而深邃,如同凝视着格聂神山深处的湖泊。
“万总,”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这幅画……有生命。”
“生命?”万仞山眉头蹙得更紧,这个词用在艺术鉴赏上,显得过于玄妙。
“嗯,”多吉肯定地点点头,努力在汉语的词汇库中寻找着更贴切的表达,但最终还是回归了最本真的感受,“我能……触摸到画这幅画的人。他画了一辈子,画得很苦,很孤独,像在暗夜里独自跋涉。他不在乎这画能换来多少钱财,不在意世人的眼光,甚至不在意技法是否圆熟……”
他顿了顿,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那个在昏暗斗室里挥笔的老人,“他唯一的渴望,卑微得让人心碎——只想他的画,能被人看见。不是匆匆一瞥,而是……认真地看一看,看看那画布上,他用生命点亮的微光。”
他再次使用了感觉这个词,但这一次,万仞山从他那沉静如海的眼眸中,读到了某种超越言语的笃定。
万仞山沉默了。
他看着后视镜中多吉那双清澈却仿佛蕴藏着宇宙奥秘的眼睛,这个来自神山的青年身上有太多他无法用逻辑理解的感觉,但每一次,这些感觉都最终指向了某种深刻得撼动人心的真实。
他没有再追问原因,只是点了点头,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尊重:“好,既然你感觉它有生命,那就带回去,好好看看它。”
他心中隐隐有种预感,这幅蒙尘的破画,或许会再次给他带来意想不到的震撼。
回到那间被城市喧嚣包围却异常安静的住所,多吉再次净手、焚香。藏香清冽的气息袅袅升起,驱散了车厢内残留的皮革味,也涤荡着他心灵的尘埃。
他将那张破旧的小方桌擦拭得一尘不染,这才如同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般,小心翼翼地将《残荷图》在桌面上缓缓展开。
昏黄的台灯光线下,破旧的粗陶罐、虬劲扭曲的枯荷、灰暗压抑的天空与死水,更显出一种触目惊心的萧瑟与落寞。
尘埃在光线下飞舞,仿佛画作自身散发出的叹息。
然而,当多吉摒除一切杂念,放下所有关于技法、构图、色彩的世俗评判标准,让自己的心灵完全沉静下来,如同沉入格聂圣湖的湖心,去感受这幅画时——
一股奇异而磅礴的力量,如同沉睡的火山,骤然从画面深处喷涌而出,瞬间攫住了他的心神!
那枯荷的线条,看似粗犷笨拙,却每一笔都像用尽了生命的力量在挣扎、在呐喊!
那扭曲的姿态,不是软弱,而是在绝望的狂风中竭力挺立的傲骨!
灰暗的色调下,并非死寂的深渊,而是如同饱经风霜的古老岩石,蕴含着被岁月反复捶打后的深沉悲怆与内敛的力量!
那破旧倾斜的陶罐,罐身上的每一道龟裂细纹,都仿佛在无声诉说着画者一生的坎坷、磨难,以及那份在倾颓边缘依旧死死坚守的执着!
这哪里是在描绘静物?
这分明是一幅用生命之血、灵魂之火熔铸的“自画像”!
它赤裸裸地展现着一个艺术家在穷困潦倒、被世界彻底遗忘的绝境中,依然不肯熄灭的对艺术的纯粹热爱!
那份热爱,如同画中枯荷焦黑的枝干深处,一点不肯熄灭的、顽强燃烧的星火!
它像一块被厚厚泥壳包裹的绝世璞玉,在无尽的黑暗与尘埃中,等待着能真正读懂它灵魂的慧眼!
多吉的心脏被这强烈的灵魂共鸣狠狠撞击着!
他想起了格聂神山下那些默默无闻的老银匠、老皮匠,他们布满老茧的双手下流淌着世代相传的虔诚;想起了自己十年深山清修,在孤寂的油灯下研磨颜料、描绘佛颜的日日夜夜。
赵松年那卑微的执念——被看见,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最纯粹的“修行”?一种在尘世泥沼中,对艺术信仰至死不渝的坚守!
要帮助这位同道,完成他卑微而伟大的遗愿,仅仅看见还不够。
他需要真正理解这幅画独一无二的内在价值,需要洞悉其灵魂深处最耀眼的光芒,更需要拥有将这份光芒展现给世人看的智慧与力量!
他需要一个能斩开世俗偏见、照亮蒙尘明珠的慧眼!
他再次铺开一块洁白细腻的画布,神情肃穆如同面对神山圣湖。
这一次,他取出了象征智慧、洞察、锐利锋芒与无尽创造力的矿物颜料,璀璨夺目的纯金箔研磨的金粉、深邃如智慧海洋的青金石研磨的群青、纯净如雪山之巅的砗磲白。
他要描绘文殊师利菩萨——诸佛智慧之化身,七佛之师,执掌般若智慧之利剑!
文殊菩萨身如琉璃,清净无垢,面若童子,象征着智慧纯净无染。
他头戴五佛冠,代表五方佛智。
右手高擎智慧之剑,剑身寒光凛冽,能斩断一切愚痴妄想、无明烦恼;左手持盛开的青莲花,花蕊之上托着般若经函,象征无上智慧如莲花般清净绽放,如经典般永恒不灭。
他骑乘威猛青狮,狮吼震醒沉迷众生,象征智慧威猛,能降服一切魔障。
多吉凝神静气,摒除万念。
笔尖饱蘸璀璨的金粉,在画布上落下第一笔,勾勒文殊菩萨那充满智慧与慈悲的法相轮廓。
心中虔诚而清晰地默念文殊菩萨心咒:
“嗡阿若巴佳呐地……”
随着咒音的流淌,他内心的祈愿也如清泉般汩汩而出:
愿文殊慧剑赐我洞穿表象之眼!破除技法、色彩、名望等一切世俗尘障,首抵艺术品内在精神与灵魂的核心!
愿文殊慧眼赐我敏锐洞察之心!捕捉艺术品独特的情感脉搏、风格特质,发掘其被尘埃掩盖的、无可替代的价值闪光!
愿文殊妙语赐我清晰表达之智!能以充满感染力的语言和思维,清晰阐述艺术品的内在灵魂,为其策划最能展现其独特魅力的方式!
愿文殊智光普照!助我挥舞智慧之剑,斩断一切偏见与愚昧,让这颗蒙尘的遗珍明珠,重现光华!
每一笔勾勒,都凝聚着对艺术纯粹性的最高敬意;每一抹色彩的渲染,都闪耀着智慧的光芒。
当笔尖饱蘸群青,描绘那柄高擎的智慧之剑时,多吉屏息凝神,力求剑锋的锐利与寒光。
剑尖一点,仿佛能刺破虚空!
当剑成之时,一股清凉、锐利、充满无上穿透性的能量,如同实质的寒流,瞬间注入他的双眼和意识深处!
眼前的世界仿佛被擦拭过一般,变得更加清晰、透彻。
当最后一笔纯白点亮文殊菩萨法冠上的宝珠,整幅《文殊师利菩萨》唐卡骤然焕发出一种清冷、睿智、洞彻一切的光辉!
画成瞬间,多吉感到自己的“眼”与“心”仿佛被彻底净化、升华!
他迫不及待地再次看向桌上那幅《残荷图》。
这一次,眼前的景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蒙尘的颜料仿佛被智慧之光洗涤,焕发出内在的生命光泽!
那粗犷甚至显得笨拙的笔触,在他眼中不再是缺陷,而是未被驯服的野性生命力的狂野喷薄!
是灵魂在绝境中挣扎呐喊留下的原始印记!
灰暗的色调下,他看到了深沉如海的情感暗流在涌动,那是苦难酿出的悲怆之酒,是岁月沉淀的力量之矿!
破旧陶罐的歪斜姿态,不再是不稳,而是一种历经风雨后不屈的平衡,一种在倾颓边缘死死坚守的尊严!
他不仅看到了“拙”,更看到了“拙”背后那惊心动魄的生命力!
看到了枯荷虬枝所象征的、在艺术荒漠中孤独绽放的傲骨之花!
看到了一个潦倒艺术家用生命最后余烬点燃的、纯粹到令人落泪的赤诚之心!
这幅画的价值,早己超越了技巧的藩篱!
它是一曲献给所有在黑暗中执着燃烧的艺术灵魂的悲壮赞歌!
是一件用生命铸就的、记录人类精神不屈的灵魂圣物!
多吉心中豁然开朗,如同文殊慧剑劈开了迷雾!
他知道该如何帮助赵松年了!他
需要的,不仅仅是一个展览,而是一个能真正彰显这幅画灵魂价值的舞台,一次能让世人看见其内在光芒的契机!
第二天,多吉带着那幅被郑重卷好的《残荷图》,再次走进了万仞山那间视野开阔、充满现代艺术气息的办公室。
他没有急于展开画布,也没有再提那些玄妙的感觉。
他先将画轻轻放在宽大的办公桌上,然后,在万仞山探究的目光中,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将画布展开。
破败的陶罐、挣扎的枯荷、灰暗的天空再次呈现在万仞山面前。
“万总,”多吉的声音沉稳有力,眼神锐利如刚刚淬炼完成的文殊智慧之剑,首指人心,“请您暂时放下所有关于技法、色彩、构图、市场价值的固有评判标准。”他的话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引导力,“请您……先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然后……用心去感受这幅画的气。”
万仞山有些愕然,但还是依言做了。
办公室内一时寂静。
片刻后,万仞山睁开眼,目光再次落向画布,少了几分挑剔,多了几分专注的探寻。
多吉的手指,如同文殊菩萨的智慧之杖,精准地指向画面核心:
“请看这里,”他的指尖悬停在枯荷那虬劲扭曲的枝干上,“这线条,粗放,甚至显得笨拙。但您是否感受到,每一笔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挣扎?在呐喊?在狂风暴雨中竭力昂起头颅?这姿态,不是软弱,而是被生活无数次击倒后,依旧挣扎着站起来的傲骨!”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
指尖移动,指向那大片灰暗压抑的天空与死水池塘:“这色调,初看是绝望的死寂。但请您细看,这灰暗深处,是否蕴藏着如同古老岩石般的厚重?如同深秋大地般的深沉?这不是色彩的贫乏,这是苦难与岁月反复捶打后,沉淀出的生命底色!是沉默中积蓄的力量!”
最后,他的指尖落在那个破旧、布满裂纹、似乎随时会倾倒的陶罐上:“再看这个罐子,它歪斜着,布满创伤。但它稳稳地立在那里!像不像一个被生活重担压弯了腰,被岁月风霜刻满伤痕,被世人冷眼相待,却依旧死死咬紧牙关,不肯彻底倒下的灵魂?!”
多吉的话语,如同带着文殊菩萨赋予的魔力,不再是解说,而是灵魂的导引。
他引导着万仞山的目光穿透了尘埃与表象,首抵那震撼人心的内核:
“万总,这根本不是什么静物画!这是一幅用生命、用血泪、用灵魂的余烬画出的自画像!它记录的,是一个被遗忘在角落的艺术家,在穷困潦倒、无人喝彩的绝境深渊里,依然不肯放弃对美的追求,对自我表达的赤诚!这份纯粹到近乎悲壮的热爱,这份在无边黑暗中迸发出的、对生命尊严的最后呐喊,难道不比那些技法娴熟、色彩绚丽却空洞无物、只为取悦市场的所谓‘名画’,更震撼灵魂吗?更接近艺术的本质吗?!”
万仞山起初还带着商人的审视和习惯性的不以为然,但随着多吉那充满激情、洞见、仿佛燃烧着智慧火焰的解读,他的眼神彻底变了!
他不再试图寻找画的缺点,而是被多吉的话语牵引着,不由自主地去感受那线条中传递的痛苦挣扎,那色彩中蕴含的沉重历史,那构图所营造的、令人窒息的孤绝感与其中蕴含的惊人顽强!
他仿佛真的看到了!
看到了一个穿着洗白中山装、瘦骨嶙峋的老人,蜷缩在昏暗潮湿、弥漫着劣质颜料和霉味的小屋里,就着昏黄的灯光,用颤抖却坚定的手,蘸着最廉价的颜料,在粗糙的画布上,一笔一划地燃烧着自己最后的生命之火!
只为留下这一幅心灵的绝唱!
只为在彻底消失前,发出那一声微弱的、渴望被世界听见的呐喊!
多吉的目光如同燃烧的星辰,紧紧锁住万仞山的眼睛,发出了最后的、也是最震撼人心的叩问:
“万总,这样的画,这样的灵魂,难道不值得被看见吗?难道不该在您那汇聚了无数艺术瑰宝的殿堂里,拥有一个哪怕是最小的、最不起眼的角落,让它发出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光芒吗?哪怕只有短短的一瞬,只为告诉这个世界——他来过,他画过,他燃烧过!”
万仞山的心脏被这最后的叩问狠狠击中!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目光再次落回那幅《残荷图》上,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动与……敬意。
他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了这幅画,也第一次看见了那个在画布背后燃烧的灵魂。
办公室内,文殊菩萨智慧的光芒仿佛透过多吉,照亮了这幅蒙尘的遗珍,也照亮了万仞山心中某个被世俗标准尘封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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