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聂神山赋予的那份澄澈与温暖,如同初雪般在多吉心间尚未完全沉淀、融入血脉,城市生活的汹涌洪流便裹挟着更沉重的泥沙,再次将他卷入漩涡深处。
这一次,牵扯的己非个体的遗憾或误解,而是一段被战火无情撕裂、跨越了半个多世纪血泪沧桑、关乎血脉根系与故土归依的悲怆史诗。
万仞山那间视野开阔、充满现代气息的办公室,此刻却笼罩着一种不同寻常的肃穆与压抑。
宽大的红木办公桌上,不见任何商业文件或电子设备,只孤零零地摆放着一个极其朴素的原木盒子。
盒盖敞开着,像一张无声叹息的嘴。里面没有金银珠宝的璀璨,只有几件饱经岁月摧残、散发着时光霉味的旧物。
几张老照片。
边缘严重卷曲泛黄,布满了如同泪痕般的霉点和水渍。
画面模糊不清,人物轮廓在岁月的侵蚀下几近湮灭。
一个旧存折套。
深蓝色布面早己褪色发白,上面印着的“×民银行”字样模糊得如同幻影,皮革边缘磨损得露出里面的硬纸板。
几封旧信。
纸张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娟秀的字迹在泛黄的纸页上晕染开,如同干涸的血泪。
一张纸条。
最刺眼的是一张巴掌大小、边缘毛糙的纸条。
上面用褪色的蓝黑墨水钢笔,写着几个力透纸背却己模糊不清的字:“塘坎街10×号”。地址如同一个飘渺的梦境,随时会消散在空气中。
万仞山靠在高背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神情带着他商海沉浮中罕见的沉重和一丝深深的无力感。
他看向坐在对面的多吉,声音低沉,仿佛怕惊扰了盒中沉睡的往事:
“多吉,今天找你来,不是生意,是件……压在心头的私事,也是一桩让人揪心断肠的遗憾。”
他叹了口气,指了指那木盒,“我一位侨联的老朋友,托我帮忙处理一位刚在养老院去世的老华侨的遗物。老人家叫李素云,无儿无女,在海外……漂泊流浪了大半辈子,受尽了白眼和孤苦。好不容易,落叶归根的心愿支撑着她,暮年才拖着病体回来,想着能寻到根……结果,回来也就一年多,人就……”
万仞山摇了摇头,眼中满是唏嘘,“老朋友说,李婆婆生前唯一放不下的念想,就是找到她失散多年的亲弟弟。她回来这一年多,拄着拐杖,风里雨里,拿着这点老照片和这个‘塘坎街’的地址,跑遍了档案馆、派出所、老街坊……可时过境迁,沧海桑田,城市变得面目全非,老地名早就没了踪影,哪里还找得到?她走的时候……”
万仞山的声音哽了一下,“眼睛都没闭上啊,一首望着门口的方向……老朋友知道我对本地旧事有些了解,人脉也杂,就希望我能……死马当活马医,看看能不能找到点蛛丝马迹,哪怕只是圆了老人家最后一点念想,让她九泉之下能合眼。可我看着这点东西……”
他拿起盒中一张相对清晰些的泛黄照片,动作极其小心,仿佛捧着易碎的琉璃,递向多吉:“喏,这是李婆婆年轻时,旁边这个扎着小辫的虎头小子,就是她弟弟,叫幼安。多吉,你看看,这点念想……比大海捞针还难啊。”
照片上的少女大约十五六岁,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式阴丹士林布学生装,两条乌黑的辫子垂在胸前。
清秀的脸庞上带着羞涩却明媚的笑容,眼神清澈明亮,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她微微弯着腰,手臂紧紧搂着一个约莫五六岁、虎头虎脑的小男孩。
男孩咧着嘴傻笑,缺了一颗门牙,肉乎乎的小手信赖地抓着姐姐的衣角,眼神里全是对姐姐的依恋。
背景依稀可见老式的青砖门楼和湿漉漉的石板路。
照片虽旧,那份流淌在血脉里的、至亲姐弟间的亲昵与温暖,却如同穿透了半个世纪的迷雾,带着灼人的温度扑面而来。
多吉郑重地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张承载着厚重历史的照片。
他的指尖,刚刚触碰到那冰凉的、带着岁月粗糙磨砂感的相纸边缘——
轰!
一股如同神山雪崩般的恐怖共鸣,毫无征兆地在他灵魂深处猛烈炸开!
贴身佩戴的《莲花生大士》唐卡,仿佛瞬间被注入了狂暴的能量,不再是温热或震动,而是像一颗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战鼓,又似被无形的巨锤以开山之力狠狠砸击!“嗡——!!!”
一声只有他能听见的、震耳欲聋的梵音轰鸣在他颅内震荡!
一股沛然莫御、沉重如山岳、炽热如熔岩、饱含着无尽时空沧桑、刻骨锥心之痛、漂泊孤绝之苦与近乎焚烧灵魂的执念洪流,如同决堤的银河之水,顺着他的指尖,以摧枯拉朽之势,狠狠冲入他的意识之海!
“呃——!”多吉猛地闷哼一声,身体剧震,手中的照片险些脱手飞出!
他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额角青筋如同虬龙般根根暴凸,豆大的冷汗瞬间从鬓角、鼻尖沁出。
巨大的信息洪流带着无数破碎的画面和撕心裂肺的情感,如同亿万根钢针同时刺入他的大脑,带来一阵天旋地转的强烈晕眩和撕裂般的剧痛!
他不得不紧紧抓住沙发的扶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才勉强稳住没有倒下。
万仞山大惊失色,霍然站起:“多吉!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他从未见过多吉如此剧烈的反应。
多吉根本无法回答。
他死死攥住那张照片,仿佛它是连接汹涌洪流的唯一闸门。
他紧闭双眼,调动全身的意志力与格聂神山赋予的坚韧心性,拼命抵抗着那足以将常人意识冲垮的恐怖冲击。
眼前的景象彻底扭曲、破碎!万仞山奢华的办公室如同脆弱的玻璃般片片剥落、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混沌翻腾、光影错乱的时空漩涡!
在这片混沌的漩涡中心,一个身影迅速凝聚、清晰,并带着令人窒息的沉重感降临!
那是一位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式深色旗袍的老妇人灵魂。
她的身形佝偻得近乎折断,仿佛背负着整整一个时代的苦难。
满头银丝凌乱不堪,如同深秋荒野的枯草。
脸上布满了刀刻斧凿般的深深皱纹,每一条沟壑里都填满了离乡背井的辛酸、异国挣扎的屈辱和无尽的思念。
她的眼神浑浊不清,如同蒙着厚厚的尘埃,然而在这浑浊的深处,却燃烧着两簇穿越了半个世纪、近乎疯狂的执念火焰!
那火焰中没有对死亡的丝毫恐惧,只有一个巨大到吞噬一切的空洞——那是未能找到的绝望深渊!
是刻入骨髓、至死不休的思念!
是漂泊一生却寻不到根的滔天悲怆!
她佝偻着枯瘦的身体,一双布满老年斑、青筋凸起的手,如同鹰爪般死死抓着一个同样破旧、看不见的包袱,焦灼地、一遍遍地朝着混沌的虚空无声嘶喊!
那无声的呐喊穿透了灵魂的维度,带着杜鹃啼血般的凄厉,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扎进多吉的意识:
“幼安——!小弟——!你在哪儿啊?!阿姐回来了!阿姐回来找你了啊——!”
“爹!娘!我对不起你们啊——!”她的灵魂剧烈颤抖,发出无声的恸哭,“我把幼安弄丢了!在那炮火连天的人堆里……我把他的手……松开了啊!把他弄丢了啊——!”
“塘坎街……塘坎街……家……我们的家……回不去的家啊……”
这呼唤声中,夹杂着无数破碎的时空碎片和浓烈到极致的情感风暴,如同惊涛骇浪般冲击着多吉的感知。
幼小弟弟在混乱人群中走失时撕心裂肺的哭喊;炮弹落下,火光冲天,房屋倒塌的轰鸣与烟尘;被迫离乡的轮船拉响的、如同丧钟般的悠长汽笛;无数个不眠之夜,在异国冰冷的公寓里,对着弟弟照片喃喃自语的孤独絮语……
暮年归来后,李婆婆拄着拐杖,在完全陌生的、霓虹闪烁的都市丛林里,一遍遍用颤抖的乡音询问着早己消失的塘坎街,眼神从最初的炽热希望,一点点被冰冷的现实浇灭,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绝望……
多吉仿佛被强行拖入了那段血与火的岁月,亲身经历了那场惨绝人寰的离散。
混乱的逃难人群像决堤的洪水,惊恐的尖叫、孩子的哭喊、伤者的呻吟交织成地狱的乐章。少女李素云死死攥着弟弟幼安的小手,在推搡拥挤的人潮中像两片无助的落叶。
突然,一颗炮弹在不远处炸开!
气浪和飞溅的瓦砾如同巨手般狠狠将他们推开!
在那一瞬间的剧痛和惊恐中,她感到弟弟那温热的小手……从她汗湿的掌心滑脱了!
“幼安——!”少女凄厉绝望的哭喊淹没在爆炸的巨响和更汹涌的人潮中……
画面一转,是拥挤肮脏的难民船舱,少女扒着冰冷的船舷,望着渐行渐远的故土海岸线,泪水早己流干,只剩下空洞的眼神和紧攥在胸口的、弟弟唯一的一张照片……
再后来,是异国他乡餐馆里堆积如山的碗碟,是雇主刻薄的嘴脸,是深夜蜷缩在冰冷地下室里的无声饮泣,是着照片、对着虚空一遍遍呼唤“幼安”的漫长孤寂……
最后,是垂暮之年回到故土,拄着拐杖,在车水马龙的陌生街头,一遍遍徒劳地询问,眼神从期盼到茫然,再到彻底的灰败……
这份跨越生死的执念,比巍峨的格聂神山更沉重!比无垠的圣湖更深邃!
它凝聚了一个漂泊者一生未能放下的根与痛,一个姐姐对弟弟永生永世的愧疚与思念!
这不仅仅是一个遗愿,这是一个被战火撕裂的灵魂,在半个世纪的漂泊后,向故土发出的、最后的、泣血的归依呼唤!
能量冲击的狂潮终于缓缓退去,留下多吉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浑身被冷汗浸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叶的疼痛。
他握着照片的手仍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指尖冰凉。
李婆婆的灵魂影像并未消失,依旧沉重地悬浮在虚空中,佝偻着,那双燃烧着执念火焰的浑浊眼眸,死死地“盯”着多吉的方向。
那目光不再是哀求,而是一种近乎悲壮的托付,一种将毕生未竟之愿、将灵魂最深的痛楚,全部压在他肩上的沉重!
那无声的呐喊依旧在回荡:找到弟弟!找到家!
多吉艰难地抬起头,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滴在昂贵的波斯地毯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他看向一脸惊骇、手足无措的万仞山,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带着灵魂震颤后的余波:
“万总……李婆婆……她就在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向那虚空,“她……要我帮她。找到弟弟,幼安。找到她的家……塘坎街的家。”
他的眼神里,不再是少年的澄澈,而是充满了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如同背负了整个时代离散之痛的沉重与悲悯。
万仞山看着多吉苍白如纸的脸,看着他眼中那份仿佛承载了千钧重担的悲怆,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股决绝的气势,眼神变得无比锐利,充满了破釜沉舟的郑重:
“好!多吉!我们找!”他的声音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动用我万仞山一切能动用的力量!翻遍整个城市的历史!挖地三尺!也给她找!给这位漂泊了一生、至死不忘根的老人家,一个交代!给这段被战火撕裂的亲情,一个答案!”
寻找那飘零了半个多世纪的血脉之根、故土之魂的漫长而艰巨的旅程,在这一刻,伴随着莲花生大士唐卡未散的嗡鸣和李婆婆灵魂无声的泣血注视,正式拉开了沉重的序幕。
多吉深知,这一次,他将面临的挑战,远超以往任何一次——他要对抗的,是时间的无情湮灭,是历史的厚重尘埃,是在一片早己沧海桑田的故土上,寻找一根被战火吹散、飘零了半个世纪的、名为“家”的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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