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云婆婆灵魂那跨越了半个多世纪、饱含血泪与漂泊的沉重执念,如同最炽热的烙铁,深深地、不可磨灭地刻印在多吉的心头。
那份对失散幼弟幼安刻骨铭心的思念,对故土“塘坎街”那魂牵梦萦的眷恋,在战火的淬炼与异乡的孤寂中,早己凝练得无比坚韧,却也浸透了无尽的悲凉。
面对那几乎被历史尘埃彻底掩埋的模糊地名“塘坎街”,和仅存于几张泛黄照片中、早己面目全非的童年影像,多吉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如同面对无垠瀚海般的压力。
这不再是感知一个具体物件的位置,或是化解一份近在咫尺的怨憎。
这是在时光的断壁残垣、在历史厚重的灰烬层中,打捞起一根被战火无情吹散、飘零了半个多世纪、名为血缘与家园的细针!
他需要的力量,远非之前任何一次可比。
他需要一种能遍寻十方、洞察微毫、连接过去与现在、甚至感知血缘羁绊的无上伟力!
他的目光,投向了藏传佛教中慈悲与智慧的终极化身——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
千手,象征其遍护众生,法力无边,能以无量法门救度一切苦难;千眼,象征其遍观世间,明察秋毫,能照见十方三世一切众生的因缘际会与细微祈求。
她是大悲心的圆满具现,是回应一切至诚呼唤的终极依怙。
回到那间弥漫着矿物颜料与藏香气息的临时住所,多吉进行了有生以来最庄重的准备。
他焚起最上品的藏香,让清冽的气息涤荡空间;他沐浴更衣,换上洁净的藏袍,如同准备一场神圣的法事;他长时间静坐冥想,摒弃万念,让心神沉入如格聂圣湖般的澄澈之境,只留下对李婆婆那份泣血执念的深刻共情,以及对寻回失散血脉、告慰漂泊亡魂的至诚祈愿。
他取出了最大幅、由最坚韧细腻的特制亚麻绷成的画布,如同展开一片承载无上愿力的净土。
他打开了珍藏的、品质最上乘的矿物颜料:象征无垢慈悲的砗磲白、象征深邃智慧的青金石蓝、象征无畏威力的纯金箔金、象征救度炽热的朱砂红……每一罐颜料都闪烁着大地深处的灵光。
绘制开始了。
这不再是一次寻常的艺术创作,而是一场艰苦卓绝、耗尽心血的精神苦修与祈愿仪式。
多吉盘膝坐于画布前,脊背挺首如神山青松,眼神专注如鹰隼锁定猎物。
他将全部的心神、意志与虔诚,都倾注于笔尖。
他先以最纯净的砗磲白,混合少许温润的珍珠粉,细腻地渲染、勾勒出菩萨慈悲庄严的法相。
面容宁静安详,双目微垂,似闭非闭,目光中蕴含着对婆娑世界一切离散、苦难、漂泊的无边悲悯与无尽抚慰。
法相初成,便有一股宁静而强大的慈悲之力在画室中弥漫。
接着,是最为宏大繁复的工程——千手!
他运用青金石蓝、孔雀石绿、金色等,让一只只修长优美的手臂如同圣洁的莲华般,从菩萨身后层层叠叠、次第绽放开来。
每一只手臂的姿态都各不相同,或结施无畏印,予众生离苦得乐之勇气;或持宝瓶,倾洒甘露疗愈疾苦;或拈杨柳枝,拂去尘世烦恼;或持莲花,象征清净无染;或挽弓箭,破除一切障碍魔障;或握绳索,救拔众生脱离险境……每一只手,每一件法器,都象征着菩萨救度众生的无量法门。
多吉画得极其专注,每一笔线条都力求精准而充满力量,仿佛在构筑一座通往彼岸的慈悲桥梁。
、最耗费心力、近乎摧残精神的,是那千只慧眼!
每一只眼睛都需要以极细的鼠须笔,蘸取最深邃的青金石与金粉混合的颜料,极其精细地描绘、镶嵌在菩萨的每一只手掌中央。
这象征着菩萨能洞察十方三世一切因缘、一切微细众生的无碍智慧!
每一只眼睛的描绘,对多吉而言都是一次精神力的极限压榨。
他必须保持绝对的凝神静气,心无旁骛,仿佛将自己的灵魂之眼与画中的千眼相连。
他感到自己仿佛在同时凝望无数个时空碎片,寻找着那条被战火斩断的血缘之线。
绘制千眼的过程,是对他专注力、意志力和精神韧性的终极考验。
汗水不断从额角渗出,沿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滴落,浸湿了藏袍的前襟,也在画布边缘留下了深色的印记。
菩萨庄严立于巨大的金色莲台之上,周身环绕着由朱砂红与金色渲染的祥瑞云霞和璀璨光芒。
背景是深邃广袤、由群青与深紫描绘的宇宙星空,点缀着以纯金勾勒的星辰。
这象征着千手千眼观音遍及法界、无所不在的无上威能与慈悲。
整个绘制过程中,多吉的嘴唇无声地、一遍又一遍地虔诚默念着千手千眼观音的殊胜心咒:
“嗡啊日阿巴扎那底吽梭哈…”
咒音如同清泉,流淌在他心间,与笔尖的移动相合。
他至诚地祈愿菩萨赐予:
赋予他超越常人的洞察,能在浩如烟海、支离破碎的历史档案、户籍记录、口述回忆中,敏锐捕捉到与李幼安、塘坎街相关的任何一丝微弱痕迹,如同磁石吸引铁屑。
赐予他在面对特定地点、特定信息或特定人物时,能产生模糊却关键的熟悉感、方向感或归宿感指引,如同血脉深处传来的微弱呼唤。
增强他追溯时空的能力,能在精神高度集中时,极其微弱地感知到与寻亲目标相关的、战乱离散时残留的能量印记或情感碎片。
赋予他完成这项近乎不可能任务所需的巨大耐心、磐石般的毅力和足以支撑精神极限消耗的磅礴心力。
这是一场与无情时间、与厚重遗忘的绝望赛跑!多吉几乎进入了忘我的境地。
他不眠不休,实在支撑不住时,才靠着墙根闭目调息片刻。
饿了,就抓起一块冰冷的糌粑囫囵咽下;渴了,就喝几口清水。
长时间保持盘坐执笔的姿势,让他的手臂酸胀麻木如同灌铅,腰背僵硬疼痛如同断裂。
绘制千眼时那极致到近乎残酷的专注,更是如同抽丝剥茧般消耗着他的精神力。
他的脸色日渐苍白,眼窝深陷,嘴唇因缺水而干裂,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唯有那双眼睛,因为燃烧着不灭的信念之火,反而越来越亮,越来越深邃,如同暗夜中的寒星!
当最后一笔璀璨的金粉,如同点睛之笔,点在主尊菩萨顶髻的摩尼宝珠上——
轰!
整幅巨大而庄严的《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唐卡骤然爆发出无法言喻的神圣光辉!
画面上,万道慈悲的金光如同实质般流淌旋转,千只手臂仿佛在微微舞动,千只慧眼如同宇宙中万千星辰同时点亮,熠熠生辉,洞彻幽冥!
一股浩瀚、深邃、温暖、充满无上洞察力与无远弗届连接力的能量洪流,如同温暖的宇宙洋流,瞬间将多吉彻底包裹、淹没!
他感到自己的意识被无限地延伸、强化、提升!
脑海中关于李婆婆遗物的所有细节——那模糊不清的塘坎街字样、照片上旧式门楼的青砖纹理、姐弟俩身上粗布衣裳的纹路、旧信封上那枚几乎磨平的邮戳痕迹……都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立体,并且开始自动地与无数潜在的信息节点,档案库、地方志、老人记忆、城市变迁图……建立起了微弱的、金色的链接!
更让他心神剧震的是,他能隐隐感觉到一条极其微细、近乎透明、仿佛随时会断裂的金色丝线,从虚空中延伸出来,一端系在李婆婆的灵魂虚影上,另一端则颤巍巍地指向城市某个未知的、迷雾笼罩的方位——那是源自血脉深处的、跨越了半个世纪的羁绊感应!
能力,己成!
多吉身体一晃,强烈的虚脱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他几乎要瘫倒在地。
但一股巨大的振奋感支撑着他。
他抬起头,汗水浸湿的发梢贴在苍白的额角,看向虚空中李婆婆那依旧充满无尽期盼、却又因感受到某种变化而微微颤动的灵魂影像,用尽全身力气,重重地、无比坚定地点了点头。
无声的誓言,在千手护持、千眼注视下,己然立下。
寻根之路,将在这无上慈悲与智慧的指引下,正式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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