酥油灯那一点温暖、明亮、充满生命力的火苗,在静谧的画室中安静地跳跃着,如同一个微缩的、永恒跳动的金色心脏。
昏黄而摇曳的光影在斑驳的土墙上舞动,将多吉盘膝静坐的沉静侧影勾勒得如同古老洞窟壁画中入定的修行者。
那光晕温柔地笼罩着他,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来自神山深处的、无形的守护。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令人心神无比安定的酥油燃烧气息,混合着矿物颜料的微尘、棉布画框的木香,以及时光沉淀在土墙里的味道,共同构成了这方天地独有的、能抚慰灵魂的气息。
多吉保持着这个五心朝天、脊柱如山的姿势,己经不知过去了多久。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刻度。
他双眼轻阖,面容平静无波,呼吸绵长而细微,如同高原上最轻柔的风拂过草尖,胸膛随着这深沉的呼吸极其缓慢地起伏,几乎看不出任何动作的痕迹。
长途奔波的肌肉酸痛,翻越折多山时因气压变化残留的微弱耳鸣,以及脑海中那些依旧如同飞絮般偶尔闪过的都市记忆碎片——刺眼的霓虹、车流的喧嚣、人群的陌生面孔……
都在这种极致的、主动沉入的寂静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最初激起的涟漪渐渐扩散、平复,最终彻底消失无踪,归于永恒的澄澈。
神山的宁静,像一层无形却密实的、无比温柔的茧,将他整个人从外到内严丝合缝地包裹其中。
这宁静绝非死寂的空洞,而是蕴含着一种宏大而深沉、无处不在的生命脉动。
远处格聂寺隐约传来的、低沉悠扬的法号声,如同大地沉稳的脉搏;高原永不止息的风掠过屋顶经幡,发出连绵不绝、节奏分明的“哗啦啦”猎猎声响,那是天地间永不停歇的诵经;墙根下,老黄狗贡布在熟睡中发出满足而轻微的鼾声,带着生命的温热;甚至,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处,多吉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中奔流不息的、如同溪水潺潺般的微弱声响……
这些声音并非噪音,它们奇妙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首独属于格聂神山的、深沉而抚慰的安魂曲,一遍又一遍地洗涤着、安抚着他饱经尘世风霜、承载了十个灵魂重量的灵魂。
意识,如同山涧最清澈的溪流,在涤荡后的心湖中缓缓流淌,剔透见底。
那十个灵魂的故事,那些曾如惊涛骇浪般冲击他心湖的悲欢离合、生死遗憾,此刻不再是汹涌的浪涛,而是沉入了澄澈无垠的心湖之底,化作一块块形态各异、色彩斑斓、沉甸甸的基石:
陈伯棋局边的和解,带着暖黄夕阳的温度。
苏雅日记页翻飞的记忆,是淡蓝天空的纯净与忧伤。
张强粗糙手掌传递的责任,是深褐大地的厚重与担当。
林医生卸下冤屈后的释然,是青绿新芽破土而出的生机。
赵老画作沐浴荣光的瞬间,是金红火焰燃烧的炽烈。
李婆婆融入故乡黄葛的归乡,是土黄落叶归根的温暖。
吴哲绿植传递的无声温柔,是浅粉初蕾绽放的羞涩。
李师傅银丝交错的传承,是银灰金属的坚韧与希望。
王凯数据流中的虚拟牵挂,是流光溢彩的现代印记。
刘阿公卑微骨灰中升华的尊严,是深灰尘土与金芒交织的悲悯与庄严。
这些情感的底色,在心湖的澄澈中沉淀、交融、互相晕染,不再泾渭分明,而是酝酿着一种更宏大、更浑厚的基调,等待着被赋予最终的、属于艺术的形态。
思绪如风,飘得更远,触及灵魂更深处的根脉。
桑吉上师十年如一日、晨昏不辍的谆谆教诲,那低沉而充满智慧的声音仿佛又在耳畔响起;无数次研磨矿物颜料时,指尖被永恒的色彩深深浸染,那细腻的粉末在石臼中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如同时间流逝的低语;背诵古老《度量经》时,唇齿间流淌出的晦涩而神圣的韵律,每一个音节都仿佛带着神山的回响;冥想入定时,心神与格聂神山浩渺气息交融、不分彼此的玄妙体验,那种天人合一的宁静与浩瀚……
这些深植于血脉骨髓、早己成为生命一部分的、属于格聂神山和唐卡艺术本源的根脉,在彻底涤尽尘劳、拂去浮尘之后,如同沉睡在冻土之下、感应到春日暖阳的古老种子,重新焕发出勃勃的、不可抑制的生机,在灵魂深处悄然萌动、抽枝展叶。
如同雪后初霁、碧空如洗般的清明感,彻底笼罩了多吉的整个身心。
沉重的疲惫被这神山的宁静彻底净化、蒸发,心神被提升到一个前所未有的空灵澄澈之境。
他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一面巨大无比、光洁无瑕、一尘不染的明镜。
这面心镜,不仅清晰地映照着内心沉淀的所有情感基石、所有根脉的萌动,也无比敏锐地感知着画室中每一缕气息的微妙流动。
矿物颜料的微尘在斜射的光柱中无声地悬浮、旋转、舞蹈;大小不一的画笔,那柔软的毫尖在虚空中微微颤动,渴望着触碰、表达;那张巨大的、绷得紧紧的纯白棉布画框,仿佛一个沉默的宇宙入口,正发出无声却无比强烈的召唤,等待着被赋予生命……
就在这极致宁静与空灵澄澈的巅峰状态,一个清晰、强烈、水到渠成般的念头,如同明月跃出海面,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他意识的表面,带着无可置疑的确定感。
是时候了。
他缓缓地、无比平稳地睁开了双眼。
酥油灯那温暖跳动的光芒,瞬间落入他清澈如圣湖秋水的瞳孔深处,如同两颗被神山冰雪淬炼过的、纯净无比的金刚石,骤然被点燃!
那眼神不再是长途跋涉后的清亮,也不是顿悟时的狂喜,而是如同历经千锤百炼后归于沉静的金刚,纯净、锐利、深邃,蕴含着一种沉静到极致却又磅礴欲出的力量。
所有的杂念、所有的犹豫、所有的喧嚣,都己在这几日神山怀抱中的静坐涤荡中,彻底烟消云散,化为滋养心田的养分。
他目光沉静、坚定,如同两束穿透虚空的实质光芒,稳稳地投向画案中央那张巨大的、绷得如同鼓面般紧实的纯白棉布画框。
空白的画布,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虚无的等待,而是一个亟待开启的、蕴含无限可能的神奇宇宙,一个等待他用色彩和线条去创造、去显化的神圣道场。
他缓缓站起身。
身体轻盈得仿佛失去了重量,却又蕴含着山岳般的稳定。
他走到宽大的画案前,没有立刻去抓取那些排列整齐的画笔,而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画室中所有的气息,颜料的微尘、酥油的暖香、画布的木香、神山的宁静都化作纯粹的能量,吸入肺腑,注入西肢百骸,注入那跃跃欲试的指尖。
然后,他伸出双手,掌心向下,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虔诚与无上的专注,虚悬在光滑冰凉的纯白画布上方,仅一寸之遥。
他的手掌缓缓移动,如同举行一场无声的祝祷仪式,抚过画布的每一寸表面。
指尖并未真正触及那棉布,但他敏锐的灵觉却己清晰地感觉到棉布纤维那细微而坚韧的肌理,感受到画框绷紧后传递出的强大张力,甚至能听到这空白的宇宙本身发出的、无声而迫切的呼唤。
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不可抑制的、如同地壳深处奔涌的熔岩般炽热的创作冲动,在他体内彻底苏醒、汇聚、澎湃!
这股力量,比甘孜壮阔山河激起的冲动更加内敛,也更加深沉浩瀚。
涤荡己毕,尘心尽褪。
明镜己拭,只待落笔惊风雷!
他沉稳地伸出右手,没有半分迟疑,拿起了最大号的那支羊毫笔。
笔杆是温润的老竹,被岁月和无数次握持磨出了圆润的包浆,贴合掌心的弧度,的羊毫笔尖柔软而富有弹性,如同等待饱饮琼浆的唇。
他走到巨大的调色石盘前。
目光沉稳地扫过那些整齐排列在案头、装在朴拙小陶罐中的珍贵矿物颜料。
深邃如子夜星空的石青,温润如初春嫩柳的石绿,炽烈如熔岩喷薄的朱砂,纯净如神山初雪的蛤粉,尊贵如骄阳普照的金粉……每一种色彩,都沉淀着大地的精华与时间的重量。
第一笔,该落何处?该用何色?
多吉的目光沉静如水,心中早己有了答案。
这答案并非来自《度量经》上冰冷的刻度与规矩,而是源自涤荡后那面澄澈心湖深处最本真的回响,源自那十块情感基石交融而成的厚重底蕴,更源自格聂神山赋予他的、磅礴无匹的生命力量与慈悲胸怀。
他沉稳地拿起装着深赭石颜料的陶罐。
罐身冰凉粗糙。
他倾斜罐口,浓稠得如同大地深处未凝固的岩浆般的深赭石色颜料,带着沉甸甸的质感,缓缓倾倒在调色石盘边缘专门用于调和深色的大凹槽中。
深沉的赭石色,那是大地的颜色,是承载万物的根基,是张强那双沾着机油与泥土、为女儿撑起希望的粗糙双手的皴裂纹路,是李婆婆魂牵梦绕的故乡塘坎街的泥土芬芳,是流浪者刘阿公最终归依、融入的尘埃,也是……一切伟大画卷得以铺展、得以承载生命重量的起点与依托。
饱蘸浓稠赭石颜料的羊毫笔,被多吉稳稳地提起。
笔尖欲滴,凝聚着万钧之力,也凝聚着万籁俱寂的、风暴来临前的绝对宁静。
笔锋悬停在雪白画布的上方,如同雷霆凝聚于九天之上。
画室中,万籁俱寂。
只剩下酥油灯火苗持续跳跃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多吉那沉稳绵长、仿佛与大地呼吸同频的呼吸声。
落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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