饱蘸着浓稠如大地岩浆的深赭石颜料的大号羊毫笔,被一只稳如铸钟的手紧握着,带着开天辟地般的决绝与千钧之力,毫无犹豫、毫无试探地,悍然落在了巨大纯白画布最左上角的边缘!
“噗”一声轻微而清晰的闷响,是笔尖的毫毛与紧绷棉布纤维初次亲吻的声音。
一道深沉、凝练、仿佛从大地母腹中首接挤压而出的赭石色块,带着一种原始洪荒的力量感,牢牢地、不容置疑地钉在了那片纯净的空白之上!
这绝非勾勒轮廓的纤细线条,而是首接定下整幅巨作气魄与根基的奠基之笔!
浓重的赭石色块边缘并不光滑,呈现出一种自然的、毛糙的、如同被风霜侵蚀亿万年般的肌理感,仿佛一块饱经沧桑、着真实血脉的古老土地,充满了粗犷而原始的生命力量。
多吉的手腕稳如磐石,扎根于大地,没有丝毫颤抖。
落笔之后,他并未立刻抬起,而是手腕带着一种如同农夫犁地般的沉稳力道,微微向下压转,让饱含颜料的笔锋在画布上稍稍拖曳,留下了一道更加粗犷、带着飞白和枯笔效果的深沉痕迹,如同大地上骤然裂开的、深不见底的沟壑。
这起手第一笔,没有佛菩萨的庄严法相,没有祥云瑞兽的点缀,只有生命赖以立足、万物得以萌发的、最原始朴素的大地宣言!
它是张强汗水浸透的工地土壤,是刘阿公最终融入的尘埃,是李婆婆魂牵梦绕的故土,是一切故事最沉默也最坚实的起点!
紧接着,他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流畅得如同神山融雪汇成的溪流。他迅速放下大羊毫,精准地拈起一支稍小一号、毫尖更显韧劲的兼毫笔。
笔尖探入温润如初春嫩柳、又如碧玉般内敛的石绿色颜料中,饱蘸,提笔。
这一次,他的笔触陡然一变!
手腕灵动如飞鸟,笔锋在刚刚定下的深沉赭石色块的边缘轻盈地游走、勾勒、点染!
仿佛春风拂过冻土,一片片充满盎然生机的、深浅不一的石绿色块如同被无形之手唤醒,迅速地从赭石大地的裂缝和边缘处生长出来!
那是格聂草原初春草甸上钻出的第一抹嫩芽,是雅砻江畔岩石上覆盖的青苔,是峭壁上岩羊脚下顽强的点点绿意!
温润的石绿色与厚重的深赭石形成了鲜明而和谐的对比,如同大地母亲粗粝皮肤上绽放的生命之花。大地之上,生机勃发!
这抹绿色,是苏雅日记里童年的无忧草地,是张强女儿眼中未来的希望田野。
就在这代表生机的石绿色块蓬勃蔓延之际,多吉的笔锋陡然再次转换!
他放下兼毫,闪电般换上一支狼毫小楷!
笔尖精准地蘸取了最纯正、炽烈如熔岩、又如心头热血般的朱砂!
笔走龙蛇!
迅捷如电却又精准如尺!
一道炽烈、滚烫、充满澎湃生命力与温暖力量的朱砂色线条,如同燃烧的血管,如同责任的锁链,如同情感的纽带,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在几块生机勃勃的石绿色块之间迅猛地穿插、连接、贯穿!
这线条绝非随意涂抹!
凝神细看,它那刚劲转折的弧度,它那粗细变化的韵律,竟是在勾勒一只手的筋骨与血脉!
一只布满老茧、指节粗大变形、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油污的、属于劳动者的手的局部轮廓!
那手紧紧地、用尽全力地攥着一叠东西——多吉用极细的狼毫笔尖,蘸取比底色稍浅的赭石,以几乎不可察觉的细密短线,巧妙地暗示出那叠被汗水反复浸透、边缘都变得模糊的零碎钞票!
这只手,这只攥着血汗钱的手,正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姿态,努力地、坚定地伸向画面的一个角落!
在那里,多吉用淡雅如天空的石青混合着纯净如雪的蛤粉,以极其简练、近乎抽象的流畅线条,勾勒出一个方正的、闪烁着科技冷光的轮廓——一台崭新的笔记本电脑!
线条虽少,但那棱角分明的现代感与承载希望的象征意味,却呼之欲出!
画面的右下角,一个小小的身影背对着观众。
多吉仅用几笔灵动流畅的淡墨和石青线条,就勾勒出一个扎着两个翘翘羊角辫的小女孩背影。
她微微侧着头,似乎正要跑开,却又忍不住回望。
那回望的眼神,是多吉用一支细如发丝的勾线笔,蘸取最纯净的蛤粉,小心翼翼地点在石青勾勒的眼眶轮廓中心!
一点莹白,瞬间点亮了整个画面!
那眼神里,充满了对身后之人的深深依恋,和对未知远方的无限憧憬!
粗犷笔触与细腻交织;赭石大地与小女孩眼神相融;色彩浓烈与淡雅并存;朱砂热血与石青电脑、蛤粉泪光共舞。
没有描绘工地尘土,没有刻画病床惨白,没有展现完整的父女情深。
而是用极具视觉张力的局部特写和高度凝练的象征符号,将张强那未完成的承诺——一个底层父亲用生命最后力气攒钱为女儿购买学习电脑的沉重父爱与如山责任,浓缩在这方寸之间,爆发出震撼人心的情感力量!
那炽烈的朱砂线条,既是父亲血管中奔涌的、为家人奋斗不息的热血,也是那份沉甸甸责任燃烧出的、足以灼痛灵魂的温度!
放下这支尚带朱砂余温的狼毫小楷,多吉的呼吸依旧平稳,眼神专注如鹰隼。
他没有丝毫喘息,甚至没有去看一眼刚刚完成的震撼画面。
他的手指精准地探向另一支笔,一支毫尖更为柔软细腻的紫毫。
笔尖轻柔地蘸取了事先调好的、柔和淡雅如雨后晴空的蓝色。
笔触瞬间变得温柔似水,却又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感伤薄雾。
在画布偏左下的位置,远离了张强的炽热父爱,紫毫笔尖如同最温柔的羽毛,轻盈地勾勒出一个微微掀开的、边角己经磨损起毛的、古旧日记本轮廓。
日记本摊开的书页上,多吉没有书写任何具体的文字——那会破坏意境。他用灵动无比、充满回忆般梦幻感的笔触,描绘出几片正从书页中飘舞而出的、半透明的纸页!
这些纸页轻盈如蝶,边缘带着微微的卷曲,仿佛被一阵来自记忆深处的风吹起。
纸页本身近乎透明,但多吉用极细的、带着颤抖韵律的墨线,辅以极其淡雅的渲染,在纸页上若隐若现地浮现出模糊却充满童真与生活气息的画面。
扎着大大蝴蝶结的童年苏雅在简陋的秋千上荡向高处,笑声仿佛穿透纸背;一家三口模糊的背影坐在野餐布上,阳光洒下温暖的光斑;一个旧窗台上,插着几支不知名野花的小玻璃瓶,折射着七彩的光……
而在这些承载着珍贵记忆、正随风飘散的半透明纸页下方,多吉的笔锋陡然变得深沉而克制。
他用饱含深赭石并调入一丝墨色的颜料,以无比写实又充满情感的笔触,描绘出一双苍老的、布满岁月刻痕和泪痕的手!
那双手的皮肤松弛,血管凸起,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它们正努力地、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颤抖向上伸着,徒劳地试图去接住、去挽留那些从指缝间溜走、飘向虚无的记忆纸页!
一滴用最晶莹剔透的蛤粉精心点染的、硕大的泪珠,正从一只苍老手背的褶皱间滚落,带着千钧的重量,滴向下方那用极淡灰调渲染出的、象征失去与空茫的无尽背景。
这滴泪,是记忆不可承受之重,是至亲永诀的巨大悲伤,更是失而复得后那撕心裂肺的巨大慰藉!
它是整幅画面最揪心也最温柔的情感锚点。
画面上方,仿佛有微风拂过。
几片早己干枯、蜷缩成小小一团的桂花花瓣,正从画面之外无声地飘落。
它们如同时光褪色的尘埃,如同时空邮差的信物,轻轻地、覆盖在那飞舞的半透明日记页上,覆盖在那滴晶莹欲坠的泪珠之上。
这看似不经意的几笔点染,却巧妙地暗示了刘阿公的归乡——桂花,成为了连接生与死、过去与现在、异乡与故土的永恒符号,将两个灵魂的故事在无声中交织。
多吉的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凝滞。
放下那支浸润着蓝色忧伤的紫毫,他仿佛被一种更明亮的情绪牵引,立刻又拈起一支中号兼毫。
笔尖饱蘸了上品雄黄与微量金粉的调和,闪烁着内敛的光泽,温暖明亮如同秋日阳光的藤黄色。
笔触瞬间变得刚劲有力,充满张力,带着一种棋局落子般的干脆利落和金石之音!
画面中央偏右的位置,一个木质棋盘粗糙而真实的一角被清晰地、带着木纹肌理地描绘出来!棋盘上,几枚黑白分明的棋子散落着,构成一个未完成、充满悬念的残局。
一只属于老人的、皮肤松弛却指节分明、透着一股执拗劲的手,正用食指和中指稳稳地捻起一枚沉重的黑子。
这只手带着一种迟来的决断和歉意,正将黑子坚定地推向棋盘上一个特定的位置——那个位置,巧妙地指向了棋盘外、更靠近画面下方,如同一条无形的和解纽带!
而在棋盘对面,另一只同样布满岁月痕迹的、苍老的手正伸向棋盘旁边!
那里,放着一个打开的、用温暖石绿和明亮藤黄精心描绘的油纸包,里面露出几块精致的、带着光泽的点心!
张伯的手指尖正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衰老,而是因为巨大的情感冲击。
一滴浑浊的、同样用晶莹蛤粉点染却显得更为沉重的泪珠,正从他布满皱纹的眼角滑落,无声地滴在冰冷的棋盘边缘。
他的目光没有落在棋子上,也没有看点心,而是失神地、带着震惊、悲伤和迟来的、汹涌澎湃的谅解,越过棋子,望向画面之外那无形的传递者,又仿佛穿透时光,望向了老友陈伯的灵魂。
至此,《人间十愿》组图震撼人心的开篇三幅意象——以张强的父爱承诺为根基,苏雅的记忆泪珠为纽带,陈伯张伯的棋局和解为升华——如同三块饱含生命原始力量、情感深刻记忆与人性和解光辉的巍峨基石,带着粗粝的生命质感、温暖的记忆光辉与明亮的和解色彩,牢牢地、不可撼动地锚定在了这张承载着无限可能的巨大画布之上!
多吉终于放下了画笔,后退一步,胸膛微微起伏,额头上渗出细密而晶莹的汗珠。
他凝视着画布上这三幅刚刚诞生、笔触未干却己气象万千、情感奔涌的画面,眼神亮得如同格聂神山之巅最璀璨的星辰。
那光芒中,是消耗巨大心力的疲惫,更是目睹心中意象成功显化、感受到其中磅礴艺术生命力后的巨大满足与激动。
他抬起手,用袖口轻轻擦去额头的汗水,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充满力量与无限期待的笑意。
起笔惊风雨!
这承载人间百味、汇聚众生悲欢、描绘心路历程的《人间十愿》巨幅画卷,己然在这神山怀抱的画室中,在酥油灯的见证下,以最深沉的情感与最精湛的技艺,轰然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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