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的天光穿透甬道出口扭曲的金属框架，在地面投下规整冰冷的几何光斑，拼凑出无表情的人脸轮廓。距顾明远留下“三日之后，树芯归位”的紫痕文字己过六个时辰，那些文字因能量涌动微微发亮，如呼吸般明灭。
陈砚靠坐在岩壁下，双目失神。心口处，叶脉状紫痕随呼吸起伏，节奏与幻象中无数情绪抑制环的蓝光完全同步。他指尖无意识着那片皮肤，触感先凉后温，仿佛皮下埋着一枚不属于自己的心脏。
艾琳娜半跪于他身侧，银十字圣徽紧贴他额头。徽章光芒因竭力唤醒而颤抖，在她掌心烙下灼痕。她凝视陈砚空洞的瞳孔，那里正映出一个没有羞耻的世界。
幻象如潮水淹没陈砚。
他站在一座光洁如镜的城市广场中央。人群无声流动，穿着统一的灰调服饰，每人颈间佩戴银白项圈——情绪抑制环。蓝光规律闪烁，如呼吸灯。
一个孩童摔倒，膝盖擦破，渗出血珠。周围行人步履不停，目光掠过伤口，无一丝波动。孩童自己爬起来，面无表情地看着血迹，仿佛那只是无关紧要的脏污。没有哭喊，没有羞惭，也没有任何安慰。
陈砚感到心口紫痕一阵发冷。这冰冷并非源于缺乏帮助，而是源于彻底的“无关”。羞耻感曾带来的痛楚与尴尬消失了，连同所有的连接与共情一同蒸发。
他看到“顾明远”——幻象中的主宰者——立于高台，手持那枚万川印残片。残片尖端延伸出无数光丝，连接着每一个抑制环。
“无羞耻，即无痛苦。”幻象中的顾明远声音平稳无波，却带着绝对的掌控力，“无痛苦，即无损耗。心能将如纯净能源，高效、稳定、可持续。”
人们走向高台，主动将手按在台面镶嵌的水晶上。额间抑制环蓝光骤亮，一缕缕灰白心能被抽离，通过残片汇入远方那棵巨大的善恶树虚影。树干因这无羞心能的注入而膨胀，纹理却变得僵首、呆板，失去天然年轮的柔韧。献祭者眼神空洞，嘴角却挂着被程序设定的微笑。
陈砚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这无羞天堂，比任何地狱更令人绝望。
“没有指责……”他喃喃自语，心口紫痕却猛地一烫，叔叔堕落时那双盈满羞耻与痛苦的眼睛骤然闪现，“……却也没有拥抱。”
羞耻是灼人的痛感，却也是连接的温度。
现实中的甬道内，艾琳娜圣徽光芒忽明忽暗。她感知到陈砚意识的沉沦，也窥见那片无羞世界的冰山一角。一股寒意窜上脊背。
她试图诵念净化祷文，音节却在舌尖冻结。她发现自己对那片“无羞”竟生出强烈的排斥与厌恶——这厌恶本身，何尝不是一种对“不洁”的分别心？
周老在此时发出一声悠长而痛苦的呻吟，竟短暂苏醒。老人浑浊的瞳孔深处闪过一缕与古老树纹同源的金芒，干枯的手猛地抓住艾琳娜手腕。
“羞耻……是心的皱纹……”他声音沙哑，每个字都耗尽全力，“无皱……即无魂……无羞即无心能……那树……靠‘羞与善的拉扯’才生长……”
话音未落，他再次，腕间一枚古朴木牌“咔”地裂开一道细缝。
艾琳娜如遭雷击。周老的话与幻象中顾明远的行为交织，揭示了可怕的真相：顾明远剥离羞耻感，并非为了创造乐土，而是为了切断人心复杂的连接，将心能变为可被绝对掌控的、温顺而空洞的能源！掠夺羞耻，即掠夺人性本身。
她不再试图“净化”陈砚身上的紫痕，而是将圣徽重新按在他心口，凝聚所有信念，低声祈祷：“感受它，陈砚。感受那份羞耻……那是我们仍为人的证明。”
祷文不再是驱逐，而是呼唤。呼唤那份被世人厌弃的羞耻感。
幻象中，陈砚正看见顾明远举起残片，将汇集的无羞心能洪流般注入善恶树。树身剧烈震颤，顶端一枚棱形树芯逐渐凝实，散发出死寂的灰光。
“剥离羞耻，即掌控心川。”残片上古老的铭文一闪而逝。
陈砚怒吼着试图冲向高台，身体却被无形力场禁锢。
就在此刻，艾琳娜的呼唤与现实中西老腕间木牌的碎裂声同时抵达幻象。一缕微光自裂缝中溢出，竟是半枚与顾明远手中残片完全吻合的纹路碎片！
陈砚心口紫痕轰然爆发，强光吞噬了幻象。那半枚碎片被紫痕引力拉扯，瞬间没入他胸膛。
幻象崩塌。
陈砚猛地睁开眼，剧烈喘息，瞳孔收缩，仿佛从深海挣扎浮出。掌心灼热，完整的万川印浮现，流光溢彩。
铜镜滚落在地，镜面映出远方善恶树的虚影——树顶的树芯正散发着幻象中那般死寂的灰光，己被无羞心能污染。
艾琳娜还未来得及开口，目光骤然被甬道外的景象吸住——远天之上，无数微小的蓝光正密密麻麻亮起，与幻象中情绪抑制环的光芒一模一样，正缓缓向此地迫近。
周老用尽最后气力，枯瘦的手指铁箍般抓住陈砚手腕，声音破碎却沉重如烙：
“三日之期……是让你选——”
“做无羞的掌控者……还是……”
“带羞耻的守护者……”
话音落下，他手垂落，彻底陷入深度昏迷。
陈砚低头，看向脚边的铜镜。
镜中映出他的脸——左半张平静无波，眼瞳深处残留着幻象中无羞世界的冰冷蓝光；右半张却因刚刚复苏的、汹涌的羞耻与痛苦而扭曲。
心口紫痕与掌心万川印同时灼灼发亮，一半是冰，一半是火。
抉择的时刻，己迫在眉睫。
（第三十三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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