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是被一阵极轻的唤声拽出梦境的。
她正站在十六岁的旧院里，落云踮着脚往院墙上画龙，毛笔尖蘸了墨，在青砖上拖出歪歪扭扭的龙尾。
小丫头发顶那撮呆毛随着动作一颠一颠，像株在风里晃的狗尾巴草。
她刚要伸手替妹妹压平那撮毛，耳畔突然响起宿魅的声音，带着点她从未听过的急切："阿雪？
阿雪？"
梦境像被石子砸中的湖面，涟漪层层裂开。
落雪睁开眼时，正撞进一双泛红的眼睛里。
宿魅的指尖抵着她额头，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连带着他喉结滚动的声音都发颤："怎么烧得这样厉害？"
她想开口说"我没事"，可刚动嘴唇就觉喉头腥甜，眼前的金漆雕花木顶突然开始旋转。
宿魅的手扣住她后颈，另一只手托住腰将她抱进怀里，龙涎香混着他身上特有的冷松香劈头盖脸涌来。
落雪迷迷糊糊看见他鬓角沾了碎发，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己汗湿中衣，连枕套都洇出深色水痕。
"传田御医！"宿魅的声音撞在雕梁上，震得暖阁里的鎏金香炉都晃了晃。
落雪被放平在软枕上时，瞥见炭盆里的炭块不知何时全塌了，只剩几点火星子苟延残喘。
田御医跌跌撞撞冲进来时，腰间的药囊撞在门槛上，"哗啦"撒出半把晒干的紫苏叶。
老御医连礼都顾不得行，颤抖着搭上她手腕，枯瘦的手指刚触到脉搏便猛地一僵。
"如何？"宿魅的影子笼罩下来，连声音都像裹了层冰。
田御医的喉头动了动，抬头时额角己沁出冷汗："回...回皇上，夫人这脉息...是喜脉。"
暖阁里静得能听见铜漏滴水的声音。
落雪望着宿魅骤然睁大的眼睛，看见他眼底有簇极淡的光"腾"地烧起来，像寒夜里突然蹿高的篝火。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她鬓角，指腹擦过她眼角未干的泪，声音轻得像怕惊飞什么："你有了？"
落雪刚要点头，田御医的声音又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只是...夫人体内的忍爱丹余毒未清。
这胎气与毒气相冲，怕是要引动血气逆流..."他喉结滚动着咽下后半句，"若强行留胎，夫人恐活不过三个月。"
宿魅的手在半空顿住。
落雪看着他眼尾的红慢慢褪成青白，连指尖都开始发抖。
他突然转身抓起案上的茶盏，青瓷盏底磕在檀木案上发出刺耳的响："去胎药。
现在。"
"不！"落雪撑着身子要坐起，却被宿魅按住肩膀按回软枕。
她抓住他手腕，指甲几乎掐进他皮肉里："阿魅，我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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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或许我能找到解毒的法子..."
"你拿命赌？"宿魅的声音在发抖，他反手扣住她的手，指腹重重碾过她腕间跳动的脉搏，"当年在龙首崖，你替我挡蛇毒时也是这么说的。
后来呢？
你烧了三天三夜，说胡话都在喊'阿魅别怕'。"他突然俯下身，鼻尖几乎要碰着她鼻尖，"这次我不会再赌。"
落雪的眼泪顺着鬓角滑进耳后。
她望着他泛红的眼尾，想起昨夜他说"可曾想过朕的心"时的模样。
她慢慢松开手，却将另一只手覆在小腹上，那里还没有动静，可她能感觉到，有团极轻极软的热在皮肤下跳动。"阿魅，"她声音哑得像破了的瓷，"让我摸摸他，就一下。"
宿魅的喉结动了动。
他蹲下来，掌心轻轻覆在她手背上。
落雪能感觉到他的手指在抖，像片落在雪地里的叶子。
他低头吻她指尖，温热的眼泪砸在她手背上："好，我们等。"他站起身时背对着她，落雪看见他攥紧的拳头抵在腰间，指节白得几乎透明。
门外突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桃儿的声音像只扑棱棱的小鸟："阿娘是不是又病了？
我带了桂花糖，她吃了就不难受。"
门被推开时，若卿跟着挤进来，手里举着半块没吃完的枣泥酥。
这孩子向来沉默，此刻却勾了勾桃儿的羊角辫："就你话多，没见阿娘要歇着？"
落雪望着两个孩子，突然笑了。
桃儿扑到床前，把桂花糖往她嘴里塞："阿娘甜不甜？"若卿站在后面，悄悄把枣泥酥放在她枕边。
暖阁里的炭盆不知何时又添了新炭，火星噼啪爆开，映得两个孩子的脸像两团小太阳。
落雪的手仍覆在小腹上。
她望着桃儿发顶的呆毛，想起落云画龙时的模样。
或许这孩子会像妹妹，或许会像桃儿，或许...她突然咳嗽起来，宿魅立刻上前替她顺背，眼底的担忧几乎要溢出来。
"明日..."落雪咳得眼眶发红，却还是扯出个笑，"带孩子们去天心湖钓鱼吧。
桃儿说想看鱼跃出水面的样子。"
宿魅的手指顿在她背上。
他望着她泛白的嘴唇，慢慢点了点头。
窗外的月光漏进来，落在落雪覆着小腹的手上，像撒了把碎银。
那抹银光下，未出世的小生命正随着她的心跳轻轻颤动，像株在石缝里挣扎着要抽芽的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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