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的鞋跟碾过青石板时,忽然顿住了。
宫灯在廊角投下昏黄光晕,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她能听见自己心跳撞在肋骨上的闷响,宿魅掌心的温度透过交握的手渗进来,却熨不平她后背密密麻麻的冷汗——方才在元礼宫,落云咳血时溅在她袖口的暗红,此刻正贴着她腕间旧疤,像团烧红的炭。
"殿下。"她松开他的手,转身时裙裾扫过他玄色披风,"能...能暂缓处置落云么?"
宿魅脚步微滞,月光漫过他眉骨,在眼窝处投下阴影。
他垂眸看她,喉结动了动,却没说话。
落雪指甲掐进掌心,指甲盖泛出青白:"若卿才六岁,夜里总喊着要阿娘。"她听见自己声音发颤,像风中的芦苇,"方才在殿里,她攥着落云裙带睡熟的样子...和桃儿上个月发高热时,攥着我袖口的模样,像极了。"
夜风卷起几片枯叶,擦过她鬓边珠钗,叮铃作响。
宿魅忽然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额发。
他的指腹擦过她耳后薄皮,那里有道半寸长的旧疤,是三年前替顾子尘挡刀时留下的——此刻被他碰得发疼。
"阿雪在求我。"他低笑一声,尾音带着丝哑,手臂圈住她腰肢往怀里带,"我何时不应过?"
落雪的额头抵着他胸口,能听见他心跳声沉稳有力。
可她不敢抬头看他眼睛——方才在元礼宫,当落云说出"顾子尘的替身是你"时,宿魅眼底那簇冷光,此刻定还藏在他温声细语里。
"她...她到底做错了什么?"她试探着问,声音闷在他衣襟里,"不过是太疼若卿,想替孩子谋个周全。"
宿魅的手掌顺着她脊背缓缓,像在安抚受了惊的小兽:"阿雪可知,今日她递到若卿碗里的糖蒸酥酪,掺了半钱鹤顶红?"
落雪浑身剧震,抬头时眼底全是惊惶:"不可能!
她...她抱若卿时还亲了她额头!"
"亲额头时,她袖中藏着淬毒的银簪。"宿魅指尖扣住她后颈,力道重得几乎要掐进骨头,"方才玉风捡的碎瓷上,沾的不只是你的血。"他低头吻她发顶,"还有落云腕间的,鹤顶红解药的痕迹。"
落雪耳中嗡鸣,眼前闪过落云咳血时帕子上的红——那不是血,是解药混着唾液的颜色。
她想起方才落云说"若卿将来拿什么和顾子尘的外孙争"时,眼底那抹狠厉,像极了十六年前,那个躲在火场里,把她推向追兵的小丫头。
"阿雪在瞒我。"宿魅的唇擦过她耳垂,"三年前紫眸刺客行刺时,遗落的银铃,和落云今日腰间的玉佩,刻着同一只衔珠凤。"
落雪浑身发冷,喉咙像被人攥住。
她想起那个雨夜,刺客的刀刺进她左肩时,对方眼里的泪——和落云方才咳血时,落在若卿发顶的泪,是同一种温度。
"你早知道。"她哑着嗓子,"所以让玉风查赏赐记录,查天地的儿子..."
"我早知道。"宿魅替她擦掉脸上的泪,拇指碾过她唇角,"可阿雪求我时,眼睛里的光,和十六年前在龙首崖下,求我用龙疮换她命时,一模一样。"
落雪如遭雷击。
龙首崖、龙疮...这些被她封在记忆最深处的词,此刻突然涌上来。
她想起十六岁那年,浑身溃烂的疼,想起少年宿魅跪在她床前,说"我用龙鳞换你命"时,眼里的血光。
"你答应我。"她抓住他衣襟,指甲几乎要撕破锦缎,"不杀她。"
"好。"宿魅应得极轻,手臂收紧,将她整个人嵌进怀里,"我答应阿雪,不杀她。"
他的呼吸落在她发间,温热的,像当年在龙首崖下,替她敷药时的温度。
可落雪分明看见,他望着元礼宫方向的眼睛里,有暗潮翻涌——那是她熟悉的,宿魅要杀人时,眼底才会有的,寒潭般的静。
"去看桃儿吧。"他牵起她的手,往血砂宫方向走,"她方才听见你要来,闹着要把糖画留半块给阿娘。"
落雪跟着他走,腕间旧疤突然痒起来。
那是龙疮留下的痕迹,十六年了,每到阴雨天就会发作。
她无意识地抓挠,却触到宿魅掌心的茧——那是当年剥龙鳞时,被鳞片划的。
血砂宫的宫灯近了,桃儿的笑声从门里传出来,脆生生的:"母妃来了!
母妃来了!"
落雪望着门内映出的小身影,忽然想起十六年前的雨夜。
那时她也这样小,浑身溃烂地缩在破庙角落,有个少年掀开门帘进来,手里捧着个青瓷罐,说:"这是龙鳞熬的药,喝了就不疼了。"
她的脚步顿在血砂宫门前,腕间旧疤痒得厉害。
"阿雪?"宿魅回头看她。
落雪摇头,跟着他跨进门去。
桃儿扑进她怀里,糖画渣蹭了她满裙角——和当年落云说"阿姐,我疼"时,蹭在她颈窝里的温度,一模一样。
夜更深了,元礼宫的断墙根下,那道玄色身影又晃了晃。
他袖中密信上的"顾子尘"三个字,被月光照得发亮。
而在血砂宫暖阁里,落雪哄桃儿睡下时,摸到床头有个小锦盒——里面躺着半块糖画,和一枚龙鳞,泛着幽蓝的光。
她的指尖刚触到龙鳞,腕间旧疤突然疼得钻心。
血砂宫暖阁的炭盆噼啪炸响,落雪指尖还停在锦盒里的龙鳞上。
那抹幽蓝透过皮肤渗进血脉,十六年前龙疮发作时的灼痛突然漫上来——不是腕间旧疤的痒,是更深处的,像无数蚂蚁啃噬筋骨的疼。
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锦盒"啪"地掉在榻上。
龙鳞骨碌碌滚到床沿,月光恰好漫进来,照出鳞纹里细若蚊足的刻痕:阿雪平安。
"十六年前..."她突然开口,声音像被揉皱的绢帛,"我不是天生带龙疮。"
正在解玉带的宿魅动作微顿。
他宽袖滑下手臂,露出肌理分明的脊背,却没回头。
"那年春寒,我替二夫人去采冰魄草。"落雪望着龙鳞上的刻痕,喉结动了动,"山涧冰面裂了条缝,我掉下去时,怀里的药篓撞在石头上。
草汁溅进伤口,当晚就发起烧来。"她的手指无意识着腕间旧疤,"开始只是小红点,后来...后来整片皮肤都烂成蜂窝,脓水渗进被褥,连枕头都黏糊糊的。"
暖阁里静得能听见炭灰簌簌落在铜盘里的声音。
落雪忽然笑了一声,眼泪却砸在膝头:"大夫说这是龙疮,沾了龙气的毒,除非有人替我引病上身。"她的呼吸急促起来,"那天夜里我疼得首撞墙,迷迷糊糊看见落云举着油灯进来。
她才七岁,小短腿够不着床沿,搬了个木凳踩上去。"
宿魅的脊背绷成一道弦。他转身取茶盏的动作顿在半空,指节泛白。
"她手里攥着支毛笔,蘸着我的脓血在墙上画龙。"落雪的声音开始发颤,"我喊她别碰,她就咬着嘴唇摇头,说'阿姐别怕,我在给龙画眼睛,龙醒了就会把病带走'。"她猛地捂住嘴,指缝里漏出压抑的抽噎,"她的手抖得厉害,笔锋总歪,就用指甲在墙上抠出龙鳞的纹路。
血从指甲缝里渗出来,一滴一滴落在我手背...比龙疮还烫。"
炭盆里的火星突然爆开,噼啪声惊得落雪一颤。
她望着窗外摇曳的竹影,仿佛又看见那个裹着粗布衫的小丫头:"天快亮时,她终于画完了。
龙尾扫过我的床头,她扑通栽下来,额头撞在木凳角上,肿起老大个包。"她吸了吸鼻子,"我抱着她哭,她反而笑,说'阿姐看,龙的眼睛是我用眼泪点的,它肯定会听话'。"
"后来呢?"宿魅的声音像浸在冰里,他不知何时己换了月白中衣,背对着她站在窗前。
"后来我退烧了,她烧到说胡话。"落雪扯过帕子擦脸,帕角沾了龙鳞上的幽蓝,"我守着她喝药,她攥着我的手腕说'阿姐,我是铁打的,烧退了就能给你梳双螺髻'。"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节攥得发白,"可她的手那么凉,比冬天的雪水还凉...我那时候就该知道,龙引走的病,都进了她骨头里。"
暖阁里的烛火突然晃了晃。
宿魅的影子在墙上拉得老长,像座压下来的山。
他端起茶盏抿了口,青瓷与牙床相碰的脆响格外清晰:"所以她今日往若卿碗里下毒,是替你还当年的债?"
"不是!"落雪猛地站起来,锦盒从榻上滚到他脚边。
她踉跄着要去捡,却被他的鞋尖轻轻压住。"她只是...只是太怕我再受委屈。"她的眼泪大颗大颗砸在他鞋面上,"顾子尘拿我当替身时,是她替我挨藤条;玉风往我汤里下泻药时,是她替我尝第一口;连三年前刺客的刀..."她突然哽住,喉间像塞了团浸血的棉花。
"刺客的刀本该刺进你心口。"宿魅弯腰捡起龙鳞,指腹着上面的刻痕,"那夜她替你挡刀时,喊的是'阿姐快跑',和当年在龙首崖下,你喊我'阿魅快跑',倒像一个模子刻的。"他转身将龙鳞塞进她掌心,温度烫得她缩手,"你总为别人舍命,可曾想过朕的心?"
最后一个"心"字刚出口,烛火"噗"地灭了。
黑暗中,落雪看见他的眼睛泛着冷光,像两柄淬了毒的刀。
窗外突然起风,吹得竹影摇晃,将他的影子割成碎片。
"殿下..."落雪伸手去碰他的衣袖,指尖刚触到布料,就被他攥住手腕按在墙上。
龙鳞硌得她生疼,旧疤处的疼顺着血脉往上窜,眼前开始发黑。
"睡吧。"宿魅的声音突然软下来,像当年在龙首崖下替她敷药时那样,"桃儿明天要去御花园看孔雀,你得养足精神。"他松开手,替她理了理乱发,"我让玉风备了安神汤,喝了就不做噩梦。"
落雪瘫在榻上,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
她闭眼前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十六岁的自己趴在草席上,小落云举着毛笔在墙上画龙,发顶的呆毛随着动作一颠一颠——和桃儿今天追着糖画跑时,的呆毛,一模一样。
炭盆里的炭块"轰"地塌了一角。
落雪觉得眼皮沉得像压了块石头,迷迷糊糊听见窗外有夜鸟掠过,叫声像极了落云咳血时的闷哼。
她想伸手去够床头的锦盒,却在碰到盒盖的瞬间,眼前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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