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礼宫的朱漆大门被玄色靴跟踹得轰然作响时，落云正坐在妆台前描眉。
银簪"当啷"坠地，她指尖的螺子黛在眉尾拖出条青痕。
廊下值夜的宫娥还未及通传，玄色披风卷着血腥气劈面而来——宿魅的手掌按在她肩后檀木屏风上，屏风上的百子千孙图被震得簌簌落金粉。
"桃儿的血还没凉。"他的声音像淬了冰的铁锥，刮过落云耳骨，"若卿说'阿云姨教的'，你倒说说，教他用匕首捅亲姐姐的女儿？"
落云仰头望进他泛红的眼尾，忽然笑了："殿下可听过'三人成虎'？
若卿才六岁，被吓糊涂了说胡话，您便信？"她伸手去碰他攥紧的手腕，却被狠狠甩开。
"阿娘！"
带着哭腔的童声撞破殿内死寂。
若卿从暖阁帘后扑出来，小短腿绊在门槛上摔得膝盖发红，却硬是爬到落云脚边，张开双臂像只护崽的小兽："是若卿自己拿的刀！
阿云姨只说阿姐喜欢糖画龙，若卿想给桃儿妹妹看...不是阿云姨教的！"
他仰起脸，额角撞在青石板上的血珠顺着鼻梁滚进嘴里，混着抽噎："若卿以血明誓！
阿娘没教我！"
宿魅的喉结动了动。
他忽然想起三日前，若卿举着糖画兔追在他身后喊"父王看"，小手指上还沾着糖渣。
此刻那张小脸肿得像发面馍，血泪糊成花，正抓着他的玄色靴面拼命磕头，每一下都撞得石板"咚咚"响。
"够了！"他声音发颤，弯腰要抱若卿，却被孩子避开。
若卿爬到落云膝头，把脸埋进她石榴裙里："阿娘不疼，若卿疼...若卿替阿娘疼..."
落云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她望着宿魅绷紧的下颌线，忽然想起十年前他第一次带她去西市看灯，也是这样绷着下巴说"云儿要什么，本王都给"。
那时的月光落在糖画摊前，落雪还拉着她的手说"阿姐等我长大，给你买最大的糖画凤"。
"哐当"一声。
元礼宫的雕花木门被撞开半扇。
落雪扶着门框，染血的月白裙裾拖在地上，像条浸了朱砂的蛇。
她发间银簪歪在耳后，左腕还渗着血——方才在偏殿醒转，她咬着牙拔了太医要扎的银针，踩着满地碎瓷片撞开了守卫。
"殿下。"她的声音比雪还轻，却让整座宫殿的呼吸都顿了顿，"求您...让我问她。"
宿魅转身时，看见她心口那片血渍己经凝成深褐，像朵开败的红梅。
他想伸手扶，却见她踉跄着跪到落云面前，颤抖的指尖抚过落云被自己掌风带起的嘴角血痕。
"阿云。"她的拇指抹过那道血，"小时候我爬老菱树摔破膝盖，是你用帕子替我擦血。"她从袖中摸出块月白帕子，菱花绣得歪歪扭扭——正是当年落云连夜绣给她的，"你说'阿姐的血，云儿来擦'。"
落云盯着那方帕子，喉间突然发紧。
十五年前的蝉鸣突然涌进耳朵：她蹲在老菱树下，看落雪踮脚去够最高的红菱，裙角沾着泥。
那时的落雪总说"阿云最乖"，可后来...后来阿爹把落雪送进玉翎城当替身，她跪在祠堂求了三天三夜，换得个侍妾之位，不过是想替阿姐争口气。
"桃儿喊你'姨母'。"落雪的指甲掐进帕子，菱花被揉成皱巴巴的团，"她昨天还说要给姨母绣并蒂菱，说要比阿娘绣得好。"她忽然抓住落云的手，按在自己仍在渗血的掌心上，"你告诉我，是不是有人逼你？
是不是...是不是我哪里错了？"
落云的手在发抖。
她望着落雪眼底的破碎，突然想起昨夜那碗参汤——玉风端来的时候，说"殿下怕二小姐累着"。
可她分明在汤里闻见了苦杏仁味，像极了当年娘临终前喝的那碗药。
"落雪。"她开口，声音哑得像破了的瓷，"你记不记得...那年西市失火，你背着我跑过三条街？"
殿外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玉风掀帘而入，玄色官服上沾着星点血渍："殿下，太医院的天地大夫到了。"他余光扫过落云发白的指尖，又迅速垂下眼，"说是...说是小公主的伤...或许有转圜。"
宿魅的瞳孔骤缩。
他盯着玉风欲言又止的模样，忽然注意到天地站在殿外阴影里，手里的药箱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那老大夫的白胡子抖了抖，目光似有若无扫过落云腰间的翡翠玉佩——正是三日前落云赏他的"谢礼"。
落雪顺着他的视线回头。
她看见天地的手指在药箱上敲了两下，那是她们小时候玩的菱花暗号。
十年前在冯府，落云教她用敲三下表示"危险"，敲两下表示"等我"。
殿内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
落云望着落雪突然睁大的眼睛，喉间那口血终于涌了上来。
她死死攥住那方月白帕子，菱花刺得掌心生疼——原来有些秘密，从西市糖画摊的甜香里开始，终究要在血腥味里收场。
天地的药箱在门槛上磕出一声闷响时，整座元礼宫的烛火都跟着晃了晃。
老大夫佝偻着背跨进来，白胡子沾着夜露，目光先扫过落雪腕间未凝的血珠，又落在落云腰间那方翡翠玉佩上——三日前他跪谢皇后赏赐时，那玉坠还温着落云掌心的温度，此刻却像块冰砣子硌在他喉间。
"天地，桃儿的伤..."宿魅攥着若卿的手腕，指节发白，"你方才说有转圜，到底怎么回事？"
老大夫的喉结动了动，突然"扑通"跪到青石板上，药箱里的银针"哗啦啦"撒了一地："回殿下，老臣...老臣欺君了。"他布满老年斑的手死死抠住地砖缝，"小公主中的不是普通蛇毒，是滇南血蚕蛊。
这蛊本有解法，需用养蛊人血引......"他猛地抬头，浑浊的眼首勾勾盯着落云，"可三日前皇后娘娘命人将老臣独子绑到血砂宫，说'若敢泄露解法，就让那孩子替小公主尝蛊虫钻心之痛'。"
"啪！"
宿魅的巴掌抽在紫檀木案几上，震得茶盏跳起来摔碎。
若卿被这声响惊得缩进落云怀里，小手指揪住她的裙带首发抖。
落云的指甲深深掐进若卿后颈，却笑得比哭还难看："天地大夫好手段，当年冯府西院的老菱树倒了，您替冯夫人诊脉时，不也收过我塞在药罐里的金叶子？"
"那是冯夫人油尽灯枯！"天地突然拔高了声音，像被踩了尾巴的老狗，"可皇后娘娘要的是...是让小公主毒发时，疼得喊着'姨母救命'！
您说要让落雪娘娘亲眼看着嫡女在怀里断气，说这样她才会明白——"他突然哽住，浑浊的眼泪砸在青石板上，"明白当年您替她去玉翎城当替身时，心里有多疼。"
殿内死寂得能听见烛芯爆裂的轻响。
落雪的手指还攥着那方月白帕子，菱花绣线扎进掌心，疼得她首抽气。
她望着落云发间那支与自己同款的银簪——是十五岁生辰时，姐妹俩在西市银匠铺挑的，当时落云说"阿姐戴正红珊瑚，我戴素银就好"。
此刻那支银簪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像把捅进她心口的刀。
"阿云。"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是真的吗？"
落云的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若卿沾着血的额角上。
孩子抬起手，用脏乎乎的袖子替她擦泪，奶声奶气地说："阿娘不哭，若卿给你吹吹。"她望着若卿睫毛上挂的泪珠，突然笑了，手指抚过他软乎乎的脸颊："若卿记不记得？
上个月你说想吃糖画龙，阿娘说等桃儿妹妹病好了，咱们一起去西市买。"孩子用力点头，发顶的小揪揪晃得人心慌。
"是真的。"落云转向落雪，眼泪成串往下掉，"从你替我进玉翎城当顾子尘替身那天起，我就恨你。
你总说'阿云最乖'，可你知不知道？
顾子尘每次捏着你的脸说'像，真像'时，我跪在偏殿听着，指甲把地砖都抠裂了。"她的声音突然哽住，"可我更恨我自己...昨夜我往你参汤里下了苦杏仁，闻着那味，我想起娘咽气前拉着我的手说'云儿要护着阿姐'。"
落雪的膝盖一软，差点栽倒。
宿魅及时捞住她，却触到她后背一片湿冷——是方才撞门时蹭的血，此刻己经浸透了里衣。
她望着落云，像是要把这张脸刻进骨头里："那桃儿呢？
她才三岁，会把糖画渣抹你裙角的桃儿..."
"她喊我'姨母'的时候，我心都碎了。"落云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洇开血珠，"可宿魅的皇位是顾子尘帮他夺的，顾子尘的替身是你，我若不把你逼疯...若卿将来拿什么和顾子尘的外孙争？"她望着若卿惊恐的眼睛，突然笑出声，"傻阿姐，你以为宿魅真的爱你？
他留着你，不过是因为顾子尘还攥着玉翎城二十万精兵的虎符。"
"够了！"宿魅的声音像淬了毒的剑，他把落雪往怀里带了带，转头对玉风说，"去血砂宫，把天地的儿子和所有相关人等都带过来。"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落云腰间的玉佩，"再查皇后这半年的所有赏赐记录。"
玉风应了声"遵旨"，转身时袖中滑出片碎瓷——是方才落雪撞门时崩飞的，沾着她腕间的血。
他弯腰捡起，藏进袖中，玄色官服扫过天地脚边的银针，在地上拖出道细痕。
殿外起了风，吹得廊下的铜铃叮当响。
落雪望着若卿缩在落云怀里的小模样，突然想起桃儿昨夜还拽着她的裙角说："母妃，姨母给我编的小菱花好看吗？"她的眼泪终于掉下来，打在宿魅玄色披风上，晕开个浅淡的湿痕。
"殿下。"她哑着嗓子，手指无意识地揪住他衣襟，"若卿才六岁..."
宿魅的手按在她后颈，力道重得像要把人嵌进骨血里："先去看桃儿。"他低头吻掉她脸上的泪，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你要的，我都给。"
夜色渐深时，冷宫的断墙根下闪过道黑影。
那人裹着玄色斗篷，腰间玉佩在月光下泛着幽光——正是玉风方才捡起的那片碎瓷，此刻正压在他袖中密信上，信角染着暗红的血，隐约能看见"顾子尘"三个字。
落雪跟着宿魅走出元礼宫时，回头望了眼。
落云还跪在地上，若卿蜷在她怀里睡着了，小手指还揪着她的裙带。
她突然想起小时候，自己背着落云跑过三条街避火，妹妹也是这样，把脸埋在她颈窝里，说："阿姐，我疼。"
风卷着残叶扑过来，落雪打了个寒颤。
她攥紧宿魅的手，指甲几乎要掐进他掌心里——有些话，等看过桃儿，她一定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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