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魅的龙靴碾过积水，每一步都像踩在落雪的神经上。
他玄色龙袍紧贴脊背，发冠下几缕湿发黏在额角，往日里端方的帝王威仪此刻全被雨水泡得软烂，只剩眼底那簇火，烧得人发疼。
"听说，自你入凤仪宫，玉翎城连涝七日。"他开口时，落雪闻到浓重的酒气——是他最爱的梨花白，混着雨水的腥冷，"朝会时，李阁老捧着《灾异志》念了半柱香，说'双凤同宫，必有一厄'。"
落雪的指甲掐进掌心，石桌的凉意透过湿透的帕子渗进来。
她想起白遮天方才说的"先皇后"，喉间的腥甜突然翻涌："陛下是信了？"
"信？"宿魅笑了一声，像碎冰撞在玉阶上，"朕信的是，有人拿天灾当刀，要捅进朕的肋骨里。"他突然伸手攥住她的手腕，指节因用力泛白，"可你知道吗？
方才李阁老最后一句说'若诛此女，则得天下'时，朕的龙案差点被掀翻。"
落雪的手腕被捏得生疼，却不及他话里的寒意。
她望着他发红的眼尾，想起昨夜他替她披狐裘时的温度，此刻却像换了个人："陛下是在说，臣妾该谢恩？
谢陛下为臣妾抗下满朝非议？"
"谢？"宿魅的拇指碾过她腕间的红痕，突然松开手后退半步，雨幕里他的轮廓模糊起来，"你根本不知道，那些老匹夫跪在乾元殿外，头撞青石板的声音——"他喉结滚动，"比当年十七咽气时，更吵。"
落雪的呼吸一滞。"十七"是宿魅从未对她提过的名字，此刻从他发颤的唇间泄出，像一颗烧红的炭，烫得她耳膜生疼。
她望着他突然佝偻的脊背，想起今早他说"谁的命比朕的皇后更金贵"时的骄矜，此刻却像被抽了脊梁骨的纸人。
"十七是你什么人？"话出口她便后悔了，可宿魅却像没听见，只是盯着亭外翻涌的乌云，声音轻得要被雨声吞掉："朕当太子时，最厌听'天子孤家寡人'的话。
可现在才明白，原来孤家寡人不是没有三宫六院，是连个能说'今日雨大，莫要淋着'的人——"他突然顿住，转身时龙袍扫过石桌上的水痕，"都没有。"
雨幕里，他的背影越走越远，玄色衣摆拖在泥水里，发冠上的东珠坠子歪向一侧，哪还有半分帝王气象？
落雪望着他消失在游廊拐角，指尖无意识地着腕间被他捏红的地方，那里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比雨水热，却比心火凉。
"母后！"
脆生生的呼唤惊散了雨雾。
桃儿举着小油伞从廊下跑来，发辫上的珊瑚珠沾着雨珠，像串被打湿的红樱桃。
青衣提着裙摆跟在后面首喘："公主殿下偏要自己来，说要给娘娘送姜茶——"
"母后手凉！"桃儿踮脚把茶盏塞进落雪手里，自己却扒着她的裙角往怀里钻，"桃儿昨日见父皇靠在御案上打盹，只有桃儿和母后能枕他肩头呢！"她仰起小脸，抱竹笋的熊猫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水珠顺着伞沿滴在绣金蝶的帽檐上，"父皇还说，他三年没抱过旁的小阿姊了，因为母后是最好的母后！"
落雪的茶盏险些摔在地上。
三年未近女色？
她想起宫人们私下议论的"帝王薄情"，想起自己初入宫时，御花园里那排空置的偏殿，原来不是他冷心，是——
"娘娘？"青衣轻声唤她，落雪这才发现自己指尖在抖，茶盏里的姜茶泼了半杯在裙角。
桃儿正仰着头看她，眼睛亮得像星子："母后脸红啦！
是不是像桃儿上次偷吃蜜饯被父皇抓到那样？"
落雪慌忙低头抿茶，滚烫的姜茶烫得舌尖发疼，却烫不化心底那团软。
她突然想起昨夜宿魅替她盖被子时，低低说了句"别再走了"，当时只当是醉话，现在想来——
"皇后娘娘。"
沉稳的男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雪尘撑着玄色油伞立在亭外，腰间的钦差玉牌被雨水洗得发亮："陛下特赦，允娘娘今日出宫探冯氏亲眷。
这是皇令。"他抬手，黄绢裹着的圣旨上，"钦此"二字的朱砂印还带着湿气。
落雪望着那道圣旨，心跳突然快了起来。
她己有三年未见父母，上一次还是及笄那日，母亲塞给她的香囊里还装着晒干的茉莉。
可此刻，她望着雪尘伞下微沉的眉目，总觉得这道特赦来得太巧——
"娘娘？"雪尘又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三分催促。
落雪攥紧茶盏，茶水在杯底晃出细碎的波。
她想起宿魅离去时佝偻的背影，想起桃儿说的"三年"，鬼使神差地点了头："有劳大人。"
马车驶出皇宫时，雨势小了些，可天还是黑得像倒扣的锅底。
落雪掀开车帘，看见宫墙在雨幕里渐渐模糊成青灰色的线。
车厢里燃着龙涎香，暖得人犯困，可她望着车外被雨水泡得发白的路牌——"冯府"二字己经褪了色，却依然刺得她眼睛发酸。
"夫人，快到了。"雪尘的声音从车外传来，带着雨丝的凉意。
落雪放下车帘，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腰间的玉佩——那是母亲送她的及笄礼，刻着"平安"二字。
可此刻，她突然想起今早白遮天说的"双凤同宫"，想起宿魅说的"若诛此女"，心尖猛地一跳。
车轱辘碾过青石板的声音突然变轻了。
落雪隔着车帘，听见门房的声音远远传来："冯府今日不见客——"
"是皇后娘娘探亲。"雪尘的声音带着钦差的威严。
门房的声音突然卡了壳，像被人掐住了喉咙。
落雪望着车帘上跳动的光影，突然想起方才在宫中，桃儿说"父皇最怕母后难过"，可此刻，她却听见门内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和一个女人颤抖的尖叫："快！
快把那尊观音像挪开！
别让妖女冲了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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