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的实验室像个闷罐，中央空调的风裹着福尔马林和晒干的泥土腥气撞在落地玻璃上，凝出一层模糊的水雾。林晚戴着无粉乳胶手套的手指刚碰到那片指甲盖大的陶片，指尖就泛起一阵刺痒——不是古陶惯有的凉，是烫，像有人用烧红的针轻轻扎了下指腹，热度顺着指缝爬进腕骨，带着股说不出的熟悉感。
她抬头看导师周明远，老周正凑在蔡司显微镜前调焦距，金丝眼镜滑到鼻尖，露出眼尾的细纹：“晚晚，这片纹饰是变体太阳纹，你看边缘的压印纹——”他的声音突然被耳鸣截断，林晚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撞在耳鼓上，“咚咚”的，像遗址探方里的夯土声。她低头，看见陶片上的刻痕突然动了——那些深浅不一的线条慢慢舒展开，变成了沙漠里的暴雨。
豆大的雨砸在帐篷塑料布上，发出擂鼓似的响。林晚惊得后退一步，却发现自己还站在塔里木盆地遗址的探方边，雨靴陷在泥里，指甲缝里嵌着三天前挖出来的红土，颜色像凝固的血。老张举着对讲机喊她，雨衣的帽子被风吹掉，灰白的头发贴在额头上：“晚晚，快过来扶一下探方壁！F3层要塌了！”他的声音裹着雨水砸过来，林晚刚要走，突然听见“咔嗒”一声——探方壁的土层裂了，像被撕开的纸，泥土裹着碎石从三米高的壁面砸下来。
“老张！”她尖叫着扑过去，却看见老张的安全帽先飞了出去，帽带抽在她脸上，疼得睁不开眼。紧接着，一团湿重的泥土砸在她背上，把她压得踉跄了两步。她抓住老张的袖子，布料在手里撕裂的声音比雷声还响——老张的胳膊突然沉下去，像被什么东西拽住了。林晚抬头，看见他的胸口埋在泥土里，只剩肩膀以上露在外面，眼睛睁得很大，瞳孔里映着她的脸：“晚晚，跑……”
对讲机里传来老周的喊叫声，杂音裹着电流刺得耳心疼：“晚晚！老张！你们在哪？”林晚想回应，却发现自己的喉咙被泥土味塞住了。她伸手去摸老张的口袋，想掏出他常带的橘子糖——那是她早上塞给他的，说“挖遗址费嗓子”——可指尖刚碰到布料，又一层泥土砸下来，把她的视线埋住了。
黑暗里，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鼓点，像遗址里出土的编钟。突然，她的手心碰到了什么东西——凉的，硬的，带着刻痕。是陶片！她猛地攥紧，指尖传来熟悉的烫，像有人在她手心里点了盏灯。就在这时，泥土里泛起细碎的光，那些刻痕里渗出星子似的亮，顺着她的指缝爬进血管，把黑暗撕开了一道缝。
“晚晚！晚晚！”
林晚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还在实验室里，膝盖抵着瓷砖地板，乳胶手套被冷汗浸得透明，眼泪砸在陶片上，溅起细小的泥点。周明远的脸在她上方放大，金丝眼镜歪了，声音里带着慌：“你刚才突然倒下去，喊着老张的名字……”
林晚张着嘴喘气，喉咙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花。她低头看手里的陶片——还是那片指甲盖大的变体太阳纹，刻痕里的光己经消失了，可她能感觉到，那些纹路还在她的血管里流，像沙漠里的地下河。她抓住周明远的胳膊，指甲掐进他的西装面料：“我刚才回到了事故现场。老张的安全帽，他口袋里的橘子糖，探方壁裂开的纹路……和陶片上的一模一样。”
周明远接过陶片，对着光转动，眉头皱成川字：“这片是上周从F3层运回来的，就在你被埋的位置旁边。碳十西测年是公元前2100年，比遗址的主体年代早了三百年。”他顿了顿，看向林晚发红的眼睛，“你昏迷那天，手里攥着的就是这片陶片。护士说，你攥得太紧，指节都发白了，我们掰了半天才掰开。”
林晚的呼吸突然顿住。她想起事故后的清晨，自己在医院醒来，手心里还留着陶片的印子，像个淡红色的胎记。当时她以为是幻觉，可现在——她摸着陶片上的刻痕，突然想起老张推她的瞬间，他的手碰到了她的手心，温度和现在一模一样，像块正在融化的火山岩。
“老张……”她的声音哑得像砂纸，“他是不是……”
周明远的喉咙动了动，从抽屉里拿出个透明塑料盒——里面装着颗皱巴巴的橘子糖，糖纸是橘色的，边缘沾着泥：“这是从事故现场捡的。老张的口袋里掉出来的，没被泥土埋住。”
林晚伸手接过，糖纸的塑料膜己经脆了，她轻轻碰了碰，指尖传来熟悉的烫。她突然想起，老张总说：“考古这行，就是和古人抢时间。他们把故事刻在陶片里，我们把故事挖出来，再传给后人。”现在她懂了，不是抢，是接——那些被岁月埋住的瞬间，从来都不是消失，而是以陶片为媒介，以纹路为密码，在时光里等着，等某个特定的人，伸手接住。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吹得实验室的窗帘鼓起来，像遗址里的帐篷。林晚把陶片贴在胸口，能感觉到它的温度，像老张的手，像遗址里的太阳，像光年之外的星子。她抬头看周明远，眼睛里泛着光：“导师，我想再去遗址。”
周明远看着她，轻轻点头：“我让人订明天的机票。”
林晚摸着陶片上的太阳纹，突然笑了。眼泪掉在陶片上，顺着刻痕流进那些星子似的纹路里。她想起塔里木盆地的夜晚，星星亮得像要掉下来，老张指着天空说：“你看那三颗星，是猎户座的腰带。五千年前的古人，也看过同样的星。”现在她知道了，那些星子不是在天上，而是在陶片里，在记忆里，在光年之外的某个地方，守着每一个愿意伸手的人。
原来所有的相遇，都不是偶然。那些被泥土埋住的瞬间，那些被岁月冲淡的名字，从来都没有离开。它们只是变成了陶片上的纹路，变成了星子的光，变成了手心的温度，在光年之外，静静等着——等你伸手，接住属于你的那一段。
风从窗外涌进来，带着沙漠的干燥气息，裹着陶片的温度，钻进林晚的衣领。她攥紧陶片，听见里面传来细碎的响，像有人在轻轻喊她的名字，像老张的声音，像五千年前的古人，像光年之外的星子。
原来，所谓守候，从来都不是隔着山海的等待。而是以另一种方式，把所有的回忆，都藏在你触手可及的地方，等你，终于敢伸手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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