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整整一夜，清晨推窗时，檐角的冰棱垂得老长，像谁在半空悬了串水晶。我正让春桃把昨日熏好的梅香饼装进食盒，预备给父亲送去，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混着苏语然尖利的哭喊：“我的手！娘，我的手被砸到了！”
春桃端着食盒的手一抖，饼子滚出来两个，落在青砖上沾了雪。“姑娘，是二姑娘的声音。”她的脸色发白，昨夜她去王氏院里取炭火，回来时说苏语然正拿着支羊脂玉簪把玩，那是镇南王妃送王氏的生辰礼，据说值半座宅院。
我把滚落在地的饼子捡起来，拍掉雪渣：“别怕，去看看。”刚转过回廊，就见正院的月洞门里围了不少人，王氏叉着腰站在当中，苏语然捂着手腕哭哭啼啼，而春桃的小丫鬟绿萼正跪在雪地里，浑身抖得像筛糠。
“说！是不是你推的二姑娘？”刘嬷嬷手里的藤条抽得地面“啪”响，“好好的玉簪摔成了三截，你赔得起吗？”
绿萼的脸冻得青紫，嘴唇哆嗦着：“不是我……是二姑娘自己没拿稳……”
“胡说！”苏语然跳起来，手腕上果然红了一片，“明明是你撞我！娘，你看她把我的手都弄红了，还敢顶嘴！”
我这才看见雪地上散着几块碎玉，白得像落雪，却带着冰冷的棱角。春桃不知何时也赶了过来，见绿萼跪在雪地里，急得首跺脚，刚要上前，就被王氏瞪了回去：“春桃你也敢来？这丫鬟是你教出来的，定是学了你的刁滑！今日不罚，日后定要翻天！”
她话音刚落，刘嬷嬷的藤条就往绿萼身上抽去。春桃惊呼一声，扑过去挡在绿萼身前，藤条结结实实地落在她背上，发出闷响。“夫人饶了她吧！”春桃的声音带着哭腔，“绿萼年纪小，不是故意的……”
“哟，这是主子奴才一起反了？”王氏冷笑，“既然你这么护着她，这罚就你来受！”她指着院中的青石板，“给我在这儿跪两个时辰，好好想想规矩！”
雪还在下，落在春桃的发髻上，瞬间就积了薄薄一层。她刚要跪下，我上前一步，按住她的肩膀。“母亲息怒。”我对着王氏福了福身，目光扫过苏语然手腕上那点浅红——分明是自己掐出来的，“春桃是我的丫鬟，若真犯了错，我自然要教。只是这雪天路滑，跪在这儿怕是要冻出病来。”
我转头对身后的婆子说：“去取我的狐裘来，给春桃披上。”又对王氏笑道，“母亲素日最是仁慈，定是看她们年幼，想小惩大诫。春桃一手好字，不如让她去我院里抄十遍《女诫》，既明了规矩，也不损府里的体面，母亲觉得呢？”
王氏的脸青一阵白一阵。那狐裘是父亲前年从关外带回的，毛长如缎，整个国公府只我有一件。我特意提起，就是要让她知道，春桃是我护着的人。苏语然还在哭闹：“娘！不能就这么算了！我的玉簪……”
“不过是支簪子。”我从袖中取出块暖玉，是母亲留下的遗物，玉质温润，上面刻着极小的“瑶”字，“这是先母的旧物，虽不如羊脂玉名贵，却也是父亲心头爱。若母亲不嫌弃，便让语然妹妹拿去把玩，权当赔罪了。”
王氏的眼睛亮了亮，那玉的成色她自然识得，只是碍于脸面，还在犹豫。父亲的声音忽然从廊下传来：“怎么回事？大冷天的在这儿吵什么？”他披着件玄色大氅，陈先生跟在身后，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
王氏立刻换了副脸色，拉着父亲的胳膊诉起苦来，话里话外都是我纵容下人，还拿先母的遗物压她。父亲没理会，只是看着跪在雪地里的绿萼，又看了看我手里的暖玉，最后目光落在春桃冻得通红的脸上：“瑶光说的是，抄书明理，总比冻出病来好。”他对陈先生使了个眼色，“把这丫鬟带去账房，领十两银子，给二姑娘重新买支簪子。”
王氏再不甘，也只能讪讪地应了。春桃被扶起来时，膝盖处的裤子己经冻成了硬块，她偷偷往我手里塞了个东西，硬邦邦的，是块用红纸包着的碎银——我知道，那是她攒了半年的月钱，原想开春给乡下的弟弟买笔墨的。我捏了捏她的手，把碎银塞回去，用口型说：“傻丫头。”
回院的路上，春桃一个劲地掉眼泪，说连累了我。我正安慰她，眼角忽然瞥见假山后闪过一角玄色衣料，快得像被风吹动的影子。等我走过去，只看见地上有半块没吃完的馒头，冻得硬邦邦的，上面还留着牙印。
“姑娘看什么？”春桃顺着我的目光看去。
“没什么。”我捡起那半块馒头，扔进旁边的灌木丛——这定是府里的护卫或是哪个小厮留下的，只是不知为何躲在暗处。转身时，发现假山石上有串浅浅的脚印，一首延伸到墙外，脚印边缘沾着点墨痕，像是不小心蹭上的。
回到院里，春桃去烧水，我坐在窗边看雪。炭盆里的火噼啪作响，映得窗纸上的兰草影子轻轻晃。忽然想起方才假山后的衣角，那颜色和父亲书房侍卫穿的劲装很像，只是更暗沉些。父亲总说，府里藏着些“看不见的眼睛”，是祖父当年留下的暗卫，如今想来，倒真有几分道理。
傍晚时分，春桃抄《女诫》的手冻得握不住笔，我让她去暖阁烤火，自己坐在灯下替她写。写到“妇德”篇时，忽然听见院墙外有极轻的响动，像是有人在抛石子。我走到窗边，借着雪光往下看，只见墙根下有个小小的布包，上面压着块石头。
打开布包，里面是盒冻疮膏，还有张字条，字迹潦草，像是用炭笔写的：“雪大，莫贪凉。”
我握着那盒冻疮膏，指尖忽然想起早上那半块馒头——原来真的有人在暗处看着，看着我如何护着春桃，看着我如何应对王氏的刁难。这深宅大院里，藏着的何止是算计，竟还有这样不动声色的暖意。
春桃端着姜汤进来，见我对着布包出神，好奇地问：“姑娘看什么呢？”
我把布包收好，笑着举起冻疮膏：“刚从库房找的，快拿去抹抹，别真冻坏了手。”
窗外的雪还在下，把整个国公府裹成了一片白。我望着墙上跳动的烛影，忽然觉得，这看似冰冷的深宅，其实处处都藏着看不见的光，就像这落在掌心的冻疮膏，虽不起眼，却足以暖透整个寒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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