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主任，请坐，请坐！”
李卫东热情地将陈潜让到了主宾的位置上，那态度，仿佛是在招待一位从省城下来的贵客，丝毫没有传闻中那种“地下大佬”的霸气，反而像一个亲切和蔼的邻家长辈。
陈潜心中冷笑，他知道，越是这样的人，就越是深不可测。
两人落座后，猴子亲自为他们斟上了顶级的陈年茅台。很快，一道道精美得如同艺术品般的菜肴，便如流水般，被穿着旗袍的貌美服务员，端上了桌。
什么澳洲的龙虾，法兰西的生蚝，日本的神户牛肉……这些在1999年的小县城里，普通人连听都没听说过的顶级食材，在这里，却只是寻常的开胃小菜。
“来，陈主任，”李卫东端起酒杯，笑着说道，“初次见面，也没什么好招待的，就是一顿便饭。我李卫东，痴长您几岁，就托大，叫您一声‘陈老弟’。这第一杯酒，我敬你！敬您的才华，敬您的魄力！说实话，老哥我在这赤江县混了半辈子，还从没见过像您这样，年纪轻轻，就有如此手腕和眼光的年轻人。我是发自内心地佩服啊！”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充满了长辈对晚辈的欣赏和提携之意，足以让任何一个真正的年轻人，都感到一阵飘飘然。
陈潜却只是淡淡一笑，端起酒杯，与他碰了一下。
“李董事长，您是咱们县里的前辈，也是成功的企业家，我一个刚参加工作的后生，应该是我敬您才对。”他浅浅地抿了一口酒，说道，“您叫我小陈就行了。”
他的态度，谦逊，但疏离，始终将两人的关系，限定在“企业家”和“政府干部”的框架之内，没有顺着对方“陈老弟”的称呼，拉近私人关系。
李卫东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但脸上的笑容，却更加热情了。
他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不好对付。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李卫东绝口不提任何关于土地和改革的事情。他就像一个最健谈的主人，天南地北地和陈潜聊着。
他聊赤江县的风土人情，聊省城的大学生活，聊国家的宏观经济形势，甚至还聊起了《孙子兵法》和《资治通鉴》。
他的谈吐，儒雅风趣，见识广博，完全不像一个外界传闻中的“土豪”或“恶霸”，反而更像一个饱读诗书的儒商。
他在用这种方式，向陈潜展示自己的“肌肉”——他李卫东，不仅仅有钱，更有文化，有眼界，有格局。
陈潜也始终微笑着，从容应对。
无论李卫东把话题抛向哪里，他都能恰到好处地接住，并且还能抛出一些更深层次的、让李卫东都感到惊讶的独到见解。
两人你来我往，言语交锋，看似是闲聊，实则，却是一场关于学识、眼界和心智的激烈暗战。
一旁的猴子，看得是心惊肉跳。他跟了李三爷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三爷在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面前，如此“棋逢对手”。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李卫东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他挥了挥手，屏退了左右的服务员和猴子，整个巨大的包厢里，只剩下了他和陈潜两个人。
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了起来，神情变得严肃而又真诚。
“陈老弟，”他这次的称呼，显得更加语重心长，“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今天请你来，除了是真心想跟你交个朋友之外，也确实是有一件事，想跟您这位‘财神爷’，讨个主意。”
“哦？”陈潜放下筷子，不动声色地问道，“李董事长但说无妨。”
“是关于城东水泥厂那块地。”李卫东终于切入了正题。
他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苦恼”的表情：“不瞒您说，我们宏图地产，为了响应政府号召，参与城市建设，早就对那片区域，做了一份详尽的开发规划。我们准备投资五个亿，在那里，建一个集高档住宅、大型商场、五星级酒店于一体的全县最高端的城市综合体！”
他说着，从身旁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本装帧精美的规划图册，推到了陈潜的面前。
“您看，这是我们请省城最好的设计院做的方案。这个项目要是能建成，不仅能彻底改变城东的面貌，还能为县里提供上千个就业岗位，每年贡献数百万的税收！这对我们赤江县来说，绝对是一件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好事啊！”
陈潜翻开图册，不得不承认，这份规划，做得确实非常漂亮，充满了诱惑力。
“但是，”李卫東的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现在，听说县里准备把这块地，拿出来公开拍卖。唉，我们搞企业的，最怕的就是这种不确定性。万一到时候，有外地的开发商来搅局，恶意抬价，把地价炒得太高，我们这个项目，恐怕就没办法落地了。到时候，损失的，不仅仅是我们企业，更是咱们赤江县发展的机遇啊。”
一番话，偷换概念，将自己的商业利益，与“赤江县的发展大局”，完美地捆绑在了一起。
陈潜静静地听着，心中冷笑。
他知道，对方的“糖衣”，己经送完了，接下来，就该亮出里面的“炮弹”了。
果然，李卫东看着他，用一种极为诚恳的语气，说道：“所以，陈老弟，老哥我今天，就是想跟您交个底，也求您帮个忙。”
他从公文包里，又拿出了一个看起来很普通的档案袋，轻轻地，推到了陈潜的面前。
“我们宏图地产，愿意以‘定向投资’的方式，向你们改革领导小组，先行注入三千万的‘改革发展基金’，专门用于水泥厂的职工安置和技术改造。”
“唯一的条件就是，希望县里在处置城东那块地的时候，能够考虑到我们企业的实际贡献，以一个‘合理’的协议价格，转让给我们。这样，既解决了你们的资金难题，也保证了我们这个利县利民的好项目，能够顺利落地。这是一件双赢，不，是三赢的大好事啊！”
三千万！
这个数字，像一颗重磅炸弹，在包厢里炸响。
陈潜的目光，落在了那个看似普通的档案袋上。他不用打开，也知道，那里面，绝对不是什么“投资协议”。
那里面，可能是一张数额巨大的支票，或者是一份早己办好的房产证，甚至是一串某个秘密账户的钥匙。
这是赤裸裸的、金额巨大到足以让任何一个干部都瞬间沦陷的——贿赂！
李卫东的脸上，依旧挂着和善的笑容。他自信，在如此巨大的利益面前，没有人能够拒绝。尤其，是陈潜这样一个毫无背景的“穷小子”。
他甚至己经想好了，只要陈潜收下这个档案袋，那他就等于握住了对方最大的把柄。从此以后，这个所谓的“天才”，就只能沦为自己手中的一枚棋子，任由自己拿捏。
包厢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李卫东微笑着，等待着。
他等待着看到陈潜眼中，那无法掩饰的贪婪与挣扎。
然而，他失望了。
陈潜的脸上，自始至终，都挂着那副淡淡的、让人看不透的微笑。
他没有去看那个档案袋，甚至连一丝好奇的眼神都没有。
他只是缓缓地，将面前那杯早己冷掉的茅台酒，端了起来，然后，慢慢地，倾倒在了身前的地毯上。
殷红的酒液，瞬间浸湿了名贵的地毯，散发出刺鼻的酒精味。
李卫东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陈主任，您……这是什么意思？”他的声音，冷了下来。
陈潜放下空酒杯，用餐巾擦了擦手，然后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李卫东。
他脸上的笑容，也终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得足以让整个房间都掉下冰渣的威严。
“李董事长，”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李卫东的心上。
“这杯酒，我替赤江县那上千名下岗的工人，敬你。”
“我替那些被你们偷工减料的‘御龙湾’坑害的百姓，敬你。”
“也替那些被你用金钱和利益腐蚀的干部，敬你。”
说完，他看了一眼桌上那个档案袋，嘴角，勾起一抹极度轻蔑的冷笑。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城东那块地，是国家的，是人民的。它的价格，不是你李卫东能定的，也不是我陈潜能定的。”
“它的价格，只能由市场来定，由所有参与竞拍的企业，在阳光下，公开、公平、公正地，一分一分地，喊出来！”
“我言尽于此。感谢李董事长的晚宴，告辞！”
说完，他没有再看脸色己经变得铁青的李卫东一眼，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了包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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